■ 贺先枣
导读 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女人突地跪了下去,唏嘘不已,泪流满面,已听不分明她在说些什么了。“假洋汉儿”慌得赶快去拉她起来,也不知道对女人该说点什么。这也怪不得他,长了这么大把年龄,他还没有距离女人这么近过。把女人拉起来,“假洋汉儿”从内衣里掏出一把零碎的钞票来,也没说什么,就塞进女人的手里。“假洋汉儿”每天挣的钱都是些零碎的小钞,他与大钞没有缘!也就在这时,“假洋汉儿”突然有了勇气,竟双手扳住女人的双肩,一用力,就使女人面朝门外,再用了一点力,就把女人推了出门去。
却说“假洋汉儿”慌慌张张来到“同泰堂”药铺,只见大门紧闭,也顾不了许多,一边把门拍得山响,一边大喊:“开门,我要捡药……”连续叫了好几声。
“同泰堂”的小伙计打开一扇门,伸出头来说:“人都要睡下了……”话声未了,就听到董先生在里屋说:“小九子,说些啥子啦?还不快让别人进来!”
其实,这“同泰堂”药店的铺面并不大,进得门来,迎面是一个曲尺柜,柜后靠墙壁是一壁从地到屋顶的大立柜,柜分好多格,其实那都是装药的抽屉。再往里有一张桌子,董先生平常就在那桌子后面坐着,笑容可掬地看着进门来的人。这屋里的一面墙壁上还挂着“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一类的匾牌,屋里一年四季总是飘荡着草药的气味。
病人没来,没有办法脉号的董先生,听“假洋汉儿”叙述了那妇人的病情,凝神想了一会儿,便亲自去那些药箱里抓了一些草药包成一包,就让“假洋汉儿”快去煎药,忘了带药钱也不要紧,明天空了送过来就行了。
“假洋汉儿”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一看,那女人还躺在那床破棉被里睡尤未醒。“假洋汉儿”慌忙找个盆罐出来煎药,才发现自己刚才煮好的稀饭一点也没有剩下。想来都让这女人吃了,既然能吃,想来问题不大。“假洋汉儿”便静下心来慢慢熬药。“假洋汉儿”很少生病,却也知道头道药不要熬很长时间,中药一般都要吃三遍,一次比一次熬的时间要长,才能保证药力。药熬好了,把药倒出来,放冷。不料,那妇人就是不醒,没有办法,“假洋汉儿”只好守着残火等她醒来。
坐着、坐着,“假洋汉儿”才知道那床破棉被的好处。这小屋里到处大眼小窟隆,寒风习习,坐到下半夜,更觉寒气浸骨。想挤到那床破被里去,心里又发虚,那地方今夜可是睡了一个女人呢!没有法想,“假洋汉儿”只好忍痛把火烧得更旺一些,平时,“假洋汉儿”节俭到了几乎是虐待自己的地步,这也是无法的事情,他的手艺真还挣不了多少钱。“假洋汉儿”坐在火边想着自己的一生,想不出自己这么几十年来,究竟有哪一天没有为自己那张肚皮发愁,想着、想着,到底抵挡不住倦意,迷迷糊糊,竟然睡了过去。
忽然有了响动,“假洋汉儿”睁开睡眼,面前竟晃动着一个人影,一时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呆呆地发一阵愣,才看清,眼前的炉火上正开着一锅水。
那女人正蹲在炉子的另一边,头也不抬地在说着感谢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假洋汉儿”才听明白了,女人说,她是饿坏了,真不应该一个人把那么多稀饭都吃了。害得这位大哥没吃的、没睡处。又说,这一夜她睡得真好、真香,一起来就感到精神好,现在已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她还要去找她的男人和她的女儿。
本来,她一家三口是逃荒出来,想找个地点找个活路做的,可是在半道上,她那男人却带着女儿丢下她跑了,路上有人说她的男人把她那才六岁的女儿卖到了雪岭镇,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没想到一到这里就饿昏过去了,也没有想到又遇到了好人,让她吃饱,让她住在这里,还给她抓药,对于“假洋汉儿”的恩德来世变牛变马来报答。
“假洋汉儿”一听报恩的话就完全清醒过来,双手直摇,口里不停地说着:“不、不、不……”人也真怪,有的时候竟然连话也不会说了。因为“假洋汉儿”这时已经看清楚了,这女人显然是用水抹了一把脸,还把头发也拢得顺了。一脸的饥寒交迫却没有使她固有的清秀、妩媚失色,在“假洋汉儿”眼里,这女人漂亮得不可思议。幸好有一脸的络腮胡,不然那女人会发现“假洋汉儿”脸已涨红的窘相。
反正水也开了,“假洋汉儿”就想再煮了一锅稠稠的稀饭,那女人步履轻盈、手脚麻利地帮他把一把已经发黄、有些蔫了的白菜洗净,切碎了放进锅里一起煮,就在这短短的一点时间里,“假洋汉儿”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就想,真有个女人在自己身边该是个什么样呢?可就那么一闪念就把自己吓了一跳,女人,做梦吧,连自己的肚皮都没有保证,还女人!“假洋汉儿”不敢再想。饭煮好了,“假洋汉儿”又从一个角落里拿出来半罐“临江寺”的资阳豆辩下饭。
“假洋汉儿”只顾埋头吞稀饭,心里不知为什么老是发慌,他一眼也不敢看那女人。那女人也埋头吞着稀饭,却止不住泪水下流。一顿饭,两个人都没说话。
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女人突地跪了下去,唏嘘不已,泪流满面,已听不分明她在说些什么了。“假洋汉儿”慌得赶快去拉她起来,也不知道对女人该说点什么。这也怪不得他,长了这么大把年龄,他还没有距离女人这么近过。把女人拉起来,“假洋汉儿”从内衣里掏出一把零碎的钞票来,也没说什么,就塞进女人的手里。“假洋汉儿”每天挣的钱都是些零碎的小钞,他与大钞没有缘!也就在这时,“假洋汉儿”突然有了勇气,竟双手扳住女人的双肩,一用力,就使女人面朝门外,再用了一点力,就把女人推了出门去。
门外,雪早已停了,不见人影的小镇街头到处是白茫茫的一派。“假洋汉儿”在肚里叹息了一句:这天气,落雪不冷化雪才冷呢!
周皮匠听了“假洋汉儿”一番话,不由伸出大拇指,说,好,积德了,阴功!好人品,不让柳下惠!
冷不防,周皮匠背后有人干笑一声:“哄那个呢?孤男寡女,一间小破房,一床破铺盖,整整一夜,哄那个呢?”
“假洋汉儿”闻言惊得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盯住周皮匠身后那人,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停下了手上的活路,周皮匠慢慢地说道:“我说这是那位呢?怎么牛栏里伸出了马嘴来了?”一边说一边就回过头去。“哟!原来是金大少爷。”周皮匠就站立了起来“大少爷,这么冷的天是要上哪里去?”
只见这位金大少爷身穿一件早已看不出颜色、分不清是什么面料的长衫,破了的地方没有打补丁,不过是用线胡乱连了起来,从胸口到下摆沾满了油渍斑痕。看不真穿的是条什么裤子,毕竟是整日补鞋的皮匠,周皮匠一眼就发现金大少爷今天脚下却趿了双“直贡呢”面料的、半新“鸡婆鞋”。金大少爷这时反倒把头一昂,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金大少爷背在身后的那一双手都没有闲着,左手提着一个不大的、锑制的金属食盒,据说那食盒是从印度那边过来的美国货,打开来,里面还又有四个半圆半方的小盘子。右手却握着一个竹制的水烟袋,就在半年前,金大少爷手里提的还是一个白铜水烟袋。这位大少爷说,他这水烟袋的竹子是斑竹,斑竹可不是一般的竹子,来的地方远了,名贵着呢,已经传了好多代人了,整日不离手,一来嘛是烟瘾,二来嘛是怕丢失了,丢了可惜,这是要值好多钱的东西呢!
大少爷走了几步有点迟疑起来,他不知该不该到那个店名叫做“香香”的甜食店去,虽然多年来,即使是过着今天的这种日子,大少爷的习惯一般在早上都是进甜食。天气是冷了一点,还不知那里是不是已经来了人。如果没有人在那店里面,“香香”店里的敖老板脸色是很不好看的。大少爷就想不通,那些熟人给自己留在碗里的甜食,敖老板心痛什么,自己不去收拾在自己的食盒里就会被白白倒掉。虽说敖老板也曾请自己吃过几回汤元,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当年,金大少爷还没有潦倒时,要想吃汤元,都是敖老板亲自送到家里来,每回来都是多给了钱的。
金大少爷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大少爷的祖上原是这镇上有头面的人家。就是到了大少爷老子那一代也还开着“双间绸缎铺”、“金记洋布庄”,外还开一间极有气象的杂货铺。那时真是日进斗金,他的爷爷和他的父亲竟把沿河路一带二十多间房屋全都盘了下来,金家生意一时如日中天。金大少爷是根独苗,从小就不知道钱是从哪里来的,要花钱就找爹妈,到有点懂事,就自己去柜上支就行了。小时,他爹就给他请了一位先生,在家里教他读“百家姓”、“三字经”,无奈大少爷一捧书本头就痛,想睡觉,一读就是好些年,他也只记得“赵、钱、孙、李”,往下竟茫然得很。不过他在很小的时候,倒是能在“百家姓”中把那个“金”字找出来,他到老都记得,第一回他找出那个“金”字来时,他的父亲竟然欢喜得流出了眼泪来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