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在中国的文坛上大概是个异类,他不像张承志那样永远热血沸腾,但在他那些安静的文字里,我们却能够感受到人生在无尽的失落之后的释然;他也不像余秋雨那样潇洒飘逸,但在他那些甚为荒诞的故事里,我们却能感受到生命在铅华褪尽后的真实干净。阅读史铁生,是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一次觉醒;阅读史铁生,是我们对人之为人的一次考问;阅读史铁生,是我们寻找人生安慰的一次旅行。正如另一位我喜欢的作家莫言所说:“我对史铁生满怀敬仰之情,因为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人。”也正是怀着这种敬仰,史铁生在我生命最艰难的那段岁月里一直给我活下去的养分。 《命若琴弦》是史铁生的一部短篇小说,整个故事结构很简单。两个手拿一把三弦琴,靠到处给人说书为生的瞎子师徒。老瞎子领着小瞎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紧走,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紧说,就是为了在这个夏天能够弹断一千根琴弦,这样依照他的师父的话,他就能打开装有秘方的匣子,找到医治眼睛的药,这样就能在有生之年看看这个世界的颜色,他满心激动。而十八岁的小瞎子却不以为然,他就像所有躁动的少年一样,对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对爱情充满了渴望,当听到收音机里说到“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阳”时,总让他的心里荡起波澜。可师父总对他说,他们的命就系在这三根弦上,必须要踏踏实实的弹断一千根弦,他们才能去抓医治眼睛的药,可这些和野羊坳那个说话尖声细气的小妮子相比,都变得不重要了。 当夏天过完,老瞎子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他激动而又兴奋地告诉小瞎子,他要去抓药了。他打开琴槽拿出那张药方来到药房,可药房的掌柜告诉他,那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简直不敢相信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竟然是张无字的白纸,几天时间,“他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他再也不想动弹了,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的东西骤然消失干净了”。可想起小瞎子,他又回到了野羊坳,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因为说话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出嫁了,小瞎子绝望地跌倒在雪地上,一动不动,想着就那么等死,在嗓子哭哑以后,对师父的第一句话就是“干嘛都是瞎子”!他还说,他真想看看这个世界,哪怕就看一眼。小瞎子摸索着师父的眼睛,可师父告诉他,是他记错了,要弹断一千二百根的琴弦才能去抓药。直到此刻,老瞎子才明白了他的师父跟他说的那句话——咱的命就系在这几根琴弦上。 目标是虚设的,可非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故事在这样的结尾中,悄然落幕。留给我的怅然和震撼却刚刚开始。 《命若琴弦》的叙述和演绎方式,是很经典的史铁生似的。任何一个有着正常逻辑思维的人都会知道在现实中这样的故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可他的魅力又正在于此,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可在这背后我们又能看到在心灵上每一个人都曾经那样无助、彷徨、迷茫甚至残酷。故事的主人公延续了史铁生的风格,他不是英雄,甚至还不是一个健全的人,他的出现没有时代的烙印,没有集体的悲伤,也不为全人类所忧伤,他只是在自己的生命旅途中,在深刻的绝望中,发现生命的偶然和苦难的无常,残缺和苦难,就像人的出生一样,都是无法自己把握的,人的命运被偶然之网笼罩,人生充满了荒诞感和虚无感。可这样的故事印照在自己的心灵上,又何尝不是人类共有的呢,人和动物的不同之处,不正是在于人总是不断追问人之为人的意义所在吗?荒诞的存在不正是为了引证真理的吗?从这个层面上说,史铁生可以说是中国作家中最为突出的,特别是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不断地接触到你思维无法想像到的荒诞,可他的这种虚无和荒诞并不是消极的,而是在看透虚无之后的大彻大悟,正如他自己所说:“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虚无你才能进入这审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绝望你才能找到这审美的救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和悲壮。……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创造意义”! 这就是史铁生,一个二十一岁断了双腿,一生都在与疾病做着顽强斗争的勇士,用他残缺的身体书写了中国文坛最为健全而丰满的精神,当这个消费时代不断掠夺我们心灵残存的一点人性光辉的时候,他却用自己的坚守照亮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可他的坚守从来都是自我的,温暖的,与口号式的张扬相比,我会更加热爱这样深刻的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