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摩托车抖起来,帕尔楚双手紧抓着牛皮褡裢,额上渗出细细汗珠,向家人咧开嘴,露出半颗门牙。格绒一加油门,摩托车像一匹烈马,载着他俩冲刺在土路上,帕尔楚给家人挥了挥手,却被车向前的惯力差点摔下来,他面色惨白地抓住褡裢,靠紧格绒,暂时忘记了压在心口的沉甸甸、热乎乎的东西。
摩托车一路欢畅着向康定奔去,格绒带点颤音的歌声,被摩托车的抖动分成很多个小块,灌到帕尔楚耳里:“走向从……没走过的圣地,身下的骏马是我的伙伴……不是骏马……是神马,愿红马菩萨保佑我……”帕尔楚一直紧抓着褡裢,皱着眉头,没一丝声响。
格绒大声向身后吆喝:“你怕什么!?应该高……兴才对啊!你要挣大……钱了!”帕尔楚伸长脖子,眨巴着小眼睛,在格绒耳朵边大叫:“挣到钱全……靠菩萨保佑,如果挣不到……我连今年挖虫草……的钱都挣不到啰。那一家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格绒的吆喝又断断续续灌到帕尔楚耳里:“怎么……挣不了?!我们山上收的……是十五元一根,我打电话问过了,康定城里至少是二十元一根……每根虫草赚五元,我收了八百五十七根虫草……可以赚四千二呢!”帕尔楚扳着指头算了半天,吆喝:“是四千……二百八十五元……”格绒吆喝:“那八十五不算赚头……要吃饭睡觉……我的这个马虽然不吃草,可要吃油喔……”帕尔楚低低地“喔”了一声,若有所思。格绒再次吆喝:“你收了……多少根啊?”帕尔楚马上吆喝:“五千三……百四十五根……称了有八斤七两六,这可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加一辈子的债啊!”格绒吆喝:“你一定要数清楚或……称清楚啊,只要这个弄对了……你就放心地收钱吧!”帕尔楚吆喝:“你把车开慢……点吧,别没抓着鱼……打湿了屁股——”格绒吆喝:“你懂什么……做这个生意,时间就是……金钱,要快点入手,快点出手……不然我们这……点钱,给利息都不够!”帕尔楚额头的皱纹堆积起来:“你可要把我带……到一个吃饭和住宿都最便……宜的地方啊!只要有个地儿躺……有个东西填……得饱肚子就行了。”格绒吆喝:“我带你去……那个女老板好着呢!哈哈……哈哈……呸呸呸……有个虫子……飞到我嘴里了……不给你说了,这些事包在我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帕尔楚有些不安的声音又响起:“格绒——咱们这村里……大家都想着做生意……不想放牧,这生意亏了……今后日子还怎么过啊?!——”格绒吆喝:“放牧?——放牧!——放牧有什么意思啊?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好不容易攒了几十头牛,一场雪灾——一场瘟疫——比做生意亏了还伤人心呢——”帕尔楚有些不甘:“我们从小跟着牛……屁股,现在都一把年纪了……还能做什么事啊?!祖祖辈辈过的都是……这靠天吃饭的日子……还不是过来了。”格绒吆喝:“你这人就是个死脑筋……原来每头亚牛……可以卖三四千,现在都在戒杀生了……谁还敢跟下辈子过不去啊?!哎!这亚牛如今送人都没人要……你还放它干嘛?你看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谁还守到几十头牦牛……过听天由命的日子啊——饱不死你——说不定饿死你——”摩托车飞驰而过,帕尔楚的眼前一片迷糊:“那——那都去做生意——哪有那么多生意做的啊?万一亏了,我们还有本钱回到……草原上放牧吗?我们的孩子们……他们还会放牧吗?他们在城市里又能做什么?——”格绒有些急躁:“傻瓜!你的孩子不是在读书吗……读完了就有工作了,就是可以穿干净的衣服……每天坐在好房子里……国家还会给钱哩——就是没国家工作,康定城里很多跳舞的——端盘子的——扫地的——还有开小旅馆的……都是我们这样到城里来的人……多好啊——”过了好长时间,帕尔楚又吆喝:“那我们都不去放牧——都不说藏语——都挤到城里……那……那……我们还叫藏族吗——”格绒扭头哈哈大笑:“只要日子过好了,管它什么民族——”帕尔楚低低嘟哝:“我还是觉得自由自……在的放牧好——我相信不会饿死!城里人太聪明——太干净——太会说话了……我只有在牛群中才觉得自己是条……汉子,到城里……就变成一头牛了——”格绒笑:“等过几年,所有人都搬到城里了,你就一个人到草原上去放牧吧——天大地大,够你放的!咳咳咳——呸呸呸——有虫子……”帕尔楚摇了摇头,独自嘀咕:“哎!我们要走到哪里啊——离开草原——我们的家在哪里啊——年轻人……不懂家乡——不懂生活——太盲目了……太盲目了……”格绒大笑:“年轻人就这样哈——哈哈——哈”摩托车加大油门,飞驰起来,帕尔楚惊得抓紧褡裢,没了声息。
摩托车穿过喧闹的街道,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坝。帕尔楚背着褡裢,跟在格绒和一个穿着鲜红衣服的姑娘身后,来来回回转得帕尔楚失去了记忆,才来到一个小房子里。鲜红衣服指着过道里一条细细的沙发:“这里,一夜十元。”帕尔楚咧开嘴,露出半个门牙。坐了一会,帕尔楚问:“姑娘,你为什么不去放牧呢?!”鲜红衣服沉思了一会:“我已经不会放牧了,看到牛不敢靠近,挤牛奶也手生了,挼酥油也挼不好,也不想在风雨里淋着了。”女孩说着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帕尔楚却耷拉着脑袋,阴下脸。
格绒钻到一个房间里,鲜红衣服有些羞涩地跟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格绒出来了,脱了藏袍,带着墨镜,穿着油亮的皮夹克,蓝色的牛仔裤,棕色的挎包背在身前。帕尔楚怔了半天,才把嘴巴闭拢,他埋头整理整理自己藏袍袖口上撕开的一个口子,拍了拍肩上的尘土,有破洞的胶鞋往后缩了缩。
格绒拍了拍帕尔楚:“走!看看外面的行情。你多来几趟,也会变成我这模样的。”格绒挺着肚子走在前面,帕尔楚弯着腰紧跟其后。
格绒把帕尔楚带到一个很大的院坝后,做自己的生意去了,帕尔楚浑浑噩噩地感受着另一个世界:院坝的四周满是店铺,有卖酥油糌粑的、卖干菌子的、卖藏服唐卡的、卖烟酒糖果的、卖锅碗瓢盆等小东西的。院坝里挤满了各种声音: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歌声“你是我今生最美的向往,献上美酒请你留下来……”覆盖了整个院坝,下面潜伏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声和女人的诅咒声……帕尔楚的脑袋和耳朵嗡嗡直响,眼睛也不知安放到哪里。有个女人挺着巨大的乳房,身前摆一圆圆的筲箕,里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几十根虫草,看他走过,大声喊叫:“阿哥——阿哥——有没得虫草卖的嘛?拿出来塞——拿出来看一哈嘛——”有个男人瘦瘦小小,留着八字胡,眼睛滴溜溜地围着他转,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嘀咕:“阿哥!哎!牛场娃阿哥,我给的价比她们的高啊!我做生意也跟你们藏族人一样耿直!走,走,我们找个避静的地方说去。”八字胡说着扯了扯帕尔楚的衣角,帕尔楚紧抓起褡裢,恶狠狠地瞪。八字胡灰溜溜地走开,甩下一句:“牦牛!人话都听不来!”
来来回回晃了几回,大概摸清了价格,找了一处阴暗的楼梯口,帕尔楚盘腿坐下,卸下褡裢,打开袋口。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牙刷,把一根根细长细长的虫草从黑黑的泥里剥出来,那轻柔样,像一位深闺绣女摆弄自己的嫁妆。半颗门牙自言自语:“哎呦,小眼睛要睁开了,小脚丫也舒展着呢!你可是我的宝贝啊——救命的宝贝——”一根又一根虫草,在帕尔楚手中,出落得干干净净。有几根断了,帕尔楚额头渗出点点汗珠,他从袋里取出一节草屑,用黑黑的手,粗粗的手指,像穿线一样眯缝起小眼睛,把断掉的两头仔细串起来。看着断掉的虫草完好地躺在袋里,帕尔楚伸出手,把它捧在手心,细细观赏。
中午太阳热烈,下午却飘起雨来。帕尔楚看着那金黄金黄的虫草越来越暗沉,脸和心也跟着暗沉下来。这虫草剥了泥,可不能放太久,不仅会变色,而且放干了不压秤,放湿了会腐烂,捏紧了会折断,捏松了会跑气。以前山上挖一天,下午就卖掉,那有这么多焦心的事啊!看来俗话说“说到什么都是好,做到什么都是苦!”这不无道理啊。耳边又响起格绒的话:“你懂什么……做这个生意,时间就是……金钱,要快点入手,快点出手……不然我们这点钱,给利息都不够!”帕尔楚的脸上浮起一层灰。
突然人群中引来不小的争执,帕尔楚循声望去,一个戴着墨镜,一身白西装的人,背着双手走过人群,一个脸色蜡黄,眼睛斜视,手拖黑密码箱的人,像只小狗一样,满面笑容地跟在身后。大乳房女人大声吆喝:“阿哥——阿哥——快点来看看我的虫草,我这是刚从山上拿下来的,还没断气呢!不信你看看——你看看——”一个男人声音更大:“阿哥——阿哥—— 我都做了几十年虫草,还信不过我嗦,都是大男人,痛快点,过来——过来——”白西装没走近,微笑着轻轻点头,像只仙鹤在乌鸡中悠闲踱步,满口洁白的牙中带点女人的咿唔:“不急,不急,我今天只是看看——只是看看而已——”大家眼里燃起的火,一丝丝熄灭,化成一缕烟,从几颗大黄牙中冒出来。
白西装来到帕尔楚跟前停下来,帕尔楚低低冒了句:“阿哥——买虫草!”帕尔楚感觉墨镜后的眼珠一直盯着他,他心里直发毛,好像虫草是他产下的。白西装蹲下来,话比阿妈的抚摸还温柔:“多少钱?你说——”帕尔楚眼里掠过一丝光亮:“通货,二十二元一根。过称,一万八一斤!”白西装温柔依旧:“你有多少?嗯?给个确切数——”帕尔楚声音有点发紧,额上冒出汗:“一共五千三……百四十五根啊!称了有六……斤七两六!”白西装起身,说了声:“可以!数数!”说完,对身后微微点头:“小李,就这个了,把他带到我们住处,这里太脏!”
白西装挺着胸口,径直走向城中央的一栋大楼,白色的衣角风中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帕尔楚背着褡裢,斜眼拖着密码箱跟在后面,走进大门,两边站着穿制服的保安,看到帕尔楚,上上下下地打量,白西装优雅地转身,细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好意思,这位藏族老乡,是拜访我的客人!”
穿过眼花缭乱的大厅,白西装钻进一小房子,帕尔楚和斜眼紧跟上。房子突然一动,帕尔楚感觉到往下一沉,整个身子又往上提着,他赶忙紧紧抓住肩上的褡裢,疑惑地看着白西装。白西装低头浅浅一笑,没说话。当门打开了,白西装走出去,帕尔楚没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