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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23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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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巷的童年
2015-05-23
位于康定中桥的昔日建设巷。
小烈士。

■ 嘎子 文/图

我不知道现在还叫不叫这个巷名,那时的建设巷在康定这座小城的中桥对面,行商市旁边。

记忆里,我家总是在这座小城里搬来搬去,住得最久还是这条正对着中桥的小巷子。我在父亲叫我邮寄的信封上记住了那条小巷的名字:建设巷。我敢肯定不是小巷的原名,那时小城所有小街小巷都改了名:东风路、建设路、光明路、向阳街、民族巷、自强巷……

记得,大人们有的叫它中桥巷,有些叫它邱家锅庄巷。大约巷子里有家不很大的锅庄院子吧。叫得最多的是哑巴巷子。那是因为巷子里那群挺淘气的娃娃头是个脑袋有些坏的小哑巴,常常带领我们这群脑袋一样坏的淘气孩子窜东浪西,打架爬树砸窗玻璃抢弱小者的玩具,而哑巴总红着脸乐哈哈地笑,好像从来不知忧愁。那时,我们的坏名声传得真远,谁在别的地方淘气捣蛋让人抓住了,问这小坏蛋是哪里的,有人认识就会说,哑巴那个巷子里的。小巷不长,三百多步,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步测过,那时我们可是短腿短手的小人儿,就是跳一大步也没一个大人轻轻一步迈得远。

这条名叫建设的小巷子,在几十年翻天覆地变化里,已看不出过去的模样了。我站在那个巷子口,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群乐天乐地,不知道贫穷与忧愁的孩子们,还能听到他们列队从巷口走到巷尾,边唱边舞:百货公司天天打牙祭,杀鸡炖肉吃得好安逸……

哑巴

那个时候,康定人把没成年的孩子都叫娃娃。街头,一个孩子看另一个孩子不顺眼,会大吼一声,娃娃,站到!那孩子斜瞪他一眼,站到爪子(做啥子)?他就朝他比划一下坨子(拳头),看你绽眉绽眼(讨厌的样子)的,老子想砸你娃娃!

那个时候,哑巴也朝他看不顺眼的娃娃比划坨子,不说话那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当然大多都低头不出声,乖乖闪开。

那个时候,哑巴在我们眼里比大人还高还壮,他一发声我们都仰着头看他。看他用手和丰富的表情,把他想说的话比划得很抒情。

哑巴能做我们这群娃娃的头,是他像个男人一样敢作敢当,我们惹的祸事,他会站出来,拍拍胸,头一昂,那神态告诉别人,窗玻璃是他扔石头砸的,咋啦?他是朝另一个墙角扔石头,可风刮得太猛,把石头刮到窗玻璃上了。他是哑巴耳朵聋,啥也听不见,不知道窗玻璃打烂了。他用手比划,我们就胡乱翻译,越译越乱,听的人也糊涂了,只有气得直跺脚放了我们。

当然,更多的时候哑巴是带我们上山砍柴禾。那时,康定县城烧火煮饭,还有冬天烤火取暖的燃料大多是我们这么大的孩子们上山砍的。子耳坡、九连山、泥巴山、干海子、玉林宫、折多塘……这些砍柴的山名地名至今想起也是那么的亲切。那个时候,哑巴的绝活是扎拖背子,就是把最重的柴禾捆成一捆,然后用弹性最好的铁棍柴或山麻柳扎个尾巴,这样背在背上,尾巴承受了一半的重量,而且尾巴的弹性会很轻松地推着你把柴禾背下山。那时,我很小身体也很弱,也强犟着要背拖背子。哑巴帮我扎了个很舒适的背子,与我个头一般高,硬挺的尾巴,可是我背着一拖,背子就把我弹了个斤斗,我地上翻滚了几圈又顺着一个草坡滚下了山。哑巴慌了,比划着叫其他孩子下山去,他做的事他一人承担。他比划着叫我闭嘴,啥话也不说,他听不见。他陪着摔断腿的我直到天黑下了,烧了一堆火叫我烤手烤越来越冷的身子,脸上依然是他的啥也不在乎的笑,看着他一声不吭的笑脸我也安心了,躺在他的腿弯里竟然睡出了鼾声。雪飘下来了,我们的背心都结冰了,可哑巴把我搂得更紧,我说什么他就捂我的嘴,叫我啥也别说,天黑就啥也别听,像他一样,听不见就啥也不怕了。快半夜时,我听见了喊声,一群大人打着电筒找来了。哑巴父亲很严厉地问他,是怎么回事?哑巴啊啊啊地叫着,跺脚比划很着急。我就大声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滚下了山坡,摔断了腿,哑巴留下来着护我。别打他了,他像我的哥哥一样护着我。说着,我真的哭起来了,很伤心。

当然,哑巴很多时候也爱欺负我们这种弱小者。他一不顺心,就把谁倒提起来转圈子,直到把提的那孩子转得头晕眼花连声求饶。也常抢我们手里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抢。我最恨的一次,是他把我爱不释手的一颗小玻璃弹抢走了,那是我父亲奖赏给我的,为我能帮他刷洗干净那双穿出一股臭味的胶鞋。那红色的玻璃弹我一直舍不得跟同伴们弹着玩,就怕把那珠宝一样透亮的球面损坏了。我常拿在眼珠前看天上的太阳,看见一片灿烂的艳红,像曾经做过的漂亮极了的梦一样。那天,我正拿着玻璃弹望太阳,哑巴一把就抢走了,我怎么求告他也不给我。我差点给他跪下来了。他却急了,又蹦又跳,手飞快地比划着我一点都弄不懂的事。他比划着问我,让他玩几天吧。我还是摇头不同意。他一急就挥手把玻璃弹扔到了高高房顶,我的魂也跟着玻璃弹飞走了,就张开嘴哇地哭起来。那一天,我就一人蹲在墙角哭,直到声音嘶哑。可哑巴早就跟一伙娃娃浪到哪里玩去了。那一天,我觉得这世上最恨的就是这个只知道哇哇喊叫的哑巴,假如我比他高比他壮,我会揉捏一张破纸一样把他揉成一团再撕成碎片。

飘雪了,那时康定的雪飘得很大,一下就是好几天。冬天空气都像结了冰,手指一捅眼前的空气都会像冰板一样裂口破洞。那天,哑巴做了一件大家都惊呆了的事,他不知道在哪儿抱来一个冻僵了的女孩子。他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对我们说,哪家有空着屋子,他想安顿一下她。

有个大些的孩子说,哑巴想抱老婆想疯了吧,把谁家的女娃娃抱走了。那可是犯罪呀!

我们看着蹲在门前的哑巴,翘着的嘴唇上真的长了一片灰黑的毛刺,跟我们嘴上无毛的大家都不一样。就想着躲开,别沾染了哑巴的坏事。

哑巴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跺着脚又跳又叫,脖子上的筋都在跳。看他急红了脸,我们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大点的娃娃叫他抱着女孩子到他的屋里,他家父母都出差了。进了屋子,他又把盖了灰的火炭掏开,屋内的寒气赶跑了。

哑巴把女孩子抱到床上,又盖上被子。他坐在火边又做表情又比划手,我们才明白了,那女孩子是他路上捡来的。她躲在一个盖了积雪的垃圾箱里,快冻死了。哑巴倒垃圾时看见了,就把她抱了回来,就想问问谁家那么狠心,这么冷的天不让自家的孩子回家,会冻死的。

女孩醒来后,我们才知道她是爬车从成都来的。她是来寻找自已生父的。她说她父亲与她妈离婚时她才三岁,现在都十二岁了,还想不出自已生父长啥模样,就自已揣一张她妈卡在一本书里的照片就寻来了。那张照片我们都看了,是个戴大眼镜围黑围巾的书生,她说她父亲姓刘。可我们在康定谁也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姓刘的人。我说,可以拿着照片问问大人,也许他们知道。哑巴又急了,比划着说这事不能让大人知道,他想自已带着女孩子去寻找。康定就那么大,一天找一个地方,总要找回来。

那几天,他拉着小女孩,我们跟着他,从东关走到南门,又从北门走到将军桥,一家一家地找,一家一家地问。谁也不认识这个戴眼镜的书生。小女孩失望了,站在河边望着湍急的河水发呆。哑巴颤抖着手,把小女孩的手臂拉得紧紧的,他说不出来话,可他脸颊和脖子都急红了。我们也怕小女孩出什么事。小女孩说她看河又不是想跳下去死,她是见不到父亲心不甘。还是我说,该问问哑巴的爸,他在康定住得久,说不定认识这个人。哑巴还是硬,他就是不想让他爸知道。

我们凑钱买车票送走了那小女孩。那天,车开出了满地积雪的车站,拐过了大风弯,哑巴忽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哭得好伤心。我们怎么劝,他都不起来,眼睛红红地啊啊啊地叫了半天我们都听不懂的话。

那个大些的娃娃悄悄对我们说,哑巴伤心了,哑巴是大人了。

小烈士

不是说他真的是个英雄烈士,埋在了土坟里让大家敬仰。他可活得好好的,前几天他还从遥远的北方给我电话,说当了爷爷,儿子给了他一个又白又胖的孙子呢!

那时,他只比我们大几岁,住在小巷旁的那个叫后院坝的院子里。

我也曾在后院坝住过,那时是州政府的一个宿舍区,由三个院子组成,前院坝、中院坝和后院坝。小烈士有三个哥哥,都很大了,那时在读中学了,我们看着就像大人那么高大的人,一脸傲气地走进走出,从来不理睬我们这些小娃娃。只小烈士跟我们一起玩。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他是烈士后代,烈士陵园里那座我们最敬仰的最高大的墓碑就是给他父亲立的。那时,每到清明节,小城里的中学小学生们都要去给烈士扫墓、献花圈敬礼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挺庄严的。可那一天,我与他为争一颗子弹壳,揪到一起摔起跤来。那子弹壳是我在一个墓碑下的土壤里掏出来的,他却说是他弄丢了的,那子弹壳是他爸打仗留下来的。我与他揪到一起摔来摔去,又在地上滚成了一团。这下可惹恼了带领我们来的老师,把我拉开后,又罚我们在那座最高大的墓碑前低头默哀认错,他不叫我们抬头就别抬起头来。可是,直到他带着学生都走光了,还没来叫我们抬头,他可能把我俩忘了。我们只有低着头忍受冷风一股股朝背心里钻,而我觉得每个坟墓后都有东西在盯着我们瞧,恐惧开始用冰冷的牙齿啃咬我的脚板心了,我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笑了,说看你吓成啥样了。我说,你不怕?这里全是死人呀!他说,我不怕。他指着那个最大墓碑说,那是我爸。

小烈士的名字就由我传开了。后来,全城里的娃娃们都知道了,他爸就是那个让我们敬仰的烈士,就都叫他小烈士了。

那时,我读一年级,小烈士读三年级。我没读两天书,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了。

我与他成了最要好的一对,我们常东窜西窜,去撕那些人新帖上的大字报,那可是最好的引火柴,每天都要撕一大堆,比干枯的青杠柞叶子柴禾好烧多了。

那天,我俩刚把一大片新帖不久的大字报撕下来,裹成一团捆好准备弄走,却让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拦住了,说我们不该这样,人家刚帖上她都没看一眼,就让我们撕走了。要抓我们去帖大字报的什么组织说清楚。老太婆我们都认识,就在中桥街口上摆水果摊卖的,平时很安静,像躺在她脚底的那只猫一样,阳光下眼珠子都是灰色的。我们都叫她猫老婆子。可今天怎么了?小烈士说,她可能做恶梦没睡好吧,一早就来找我们麻烦。我们都不听她的,就和她撕扯起来。老太婆比我们小孩子劲大多了,一把撕掉了小烈士衣服上所有的钮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帖大字报的那组织的人也来了,把我们提小鸡似的提到一个很黑的房间里,关在里面一整天。我们都快饿晕了,他们才训了我们好些话,放了我们。小烈士说,他要报复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我说,把她的猫弄死!小烈士说,别!猫也是一条命,弄死了多可惜。他说,老太婆肯定都很迷信,怕鬼怕神。我们就弄个鬼神来吓死她。小烈士为自已的想法兴奋得又蹦又跳,说弄个鬼来吓破她的胆子,他挥挥手,又说就这样,我去弄鬼,你帮我把鬼挂到她的门上。

他的鬼是用硬纸板做脸,眼睛掏了两个洞,嘴歪咧着像在笑,鼻头上爬着一只绿头苍蝇,一点也不吓人,越看那滑稽的样儿越想笑。小烈士却不准我笑,说我看着不吓人,是因为我不迷信,猫老太婆信迷信,这样子就会吓破她的胆。当然,他还找来一个牦牛尾巴做成面具的头发,看着有些吓人了,他也满意了,我俩就悄悄挂到猫老婆子的门板上,然后躲到街对面的一堆烂木头后面,露出眼睛偷看她回家时,吓破胆的样子。

老太婆抱着猫很晚才回来,昏黄的路灯下她慢吞吞地走近自家门前,抬头把挂在门板上东西仔细地瞧了很久,我们的心都快飞起来了,她才回头,很生气地把猫扔到地上,一把扯下那个鬼脸壳,也扔到地上,然后大骂了些什么,开了锁,进门又关上门。

我俩却失望极了,老太婆原来一点也不怕鬼!

那个时候,精神生活比无雨旱地更枯更燥,我们一群康定娃娃喜欢聚在一起,讲自已的幻想。其实就是梦,对未来的梦。我们的梦就是共产主义是怎么样的,那当然少不了轻松地变出我们想要的一切东西的按钮。手一按,好吃的炒肉炖肉和糖果饼干就呼噜噜从机器流出来了,又一按按钮,好玩的小飞机小火车呀的玩具就从机器里滚出来了……一想到那样的世界,我们就闭上眼睛,一片鲜亮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就出现了,我们乐得哈哈笑个不停。可是,有一天,小烈士突然说,你们想这想哪,你们想过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么?他这样说,我们都瞪大眼睛看他,奇怪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我们拿女人来干啥呀,看那些女孩子只会唱呀跳呀赌气吵嘴呀,拿来还是麻烦。我们男孩子就和男孩子一起才快乐呀。他站起来,很神秘地问我们,你们知道,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爹妈生的嘛!这还有问。他又问,怎么生的,从哪里生出来的?我们都懵了,爹妈只告诉过我们是从垃圾箱里,或衣柜碗柜角落里钻出来的。他哈地笑了,悄悄告诉我们人生最大的秘密,那可是我们第一次开蒙。他告诉我们,你们知道,你爸妈为啥要住在一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为啥要结婚?为啥结了婚就有了小奶娃子?那是男人身上有种金子做的水,女人身上有种银子做的水,这两种水一混和就变成了小奶娃子。

我们都明白了,可我们也是男人,怎么没见身上冒出啥金子一样的水呢?他哈地笑了,说我们长大了,身上自然就会像出汗一样,冒出许多闪闪发光的金子一样的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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