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敏 今年初春,终于通通透透地下了一场大雪。整个雪后的康定城被笼罩在欢欣鼓舞的气氛中,微露的晨晖洒在厚厚的雪上,莹莹闪着光,又似氤氲着一层一层的青烟缭绕。干涸了一个冬的土地,不分白天黑夜地享受着这润物细无声,微喘地吐出一口又一口泥土的芬芳,散发出浸透心脾的凉爽来。这是高原上难得绽放的温情天气,这里的初春仍旧还是冷的,寒风肆虐无忌地锥透了人们身上厚实的衣服,刺喇喇地钻进骨头里去了。缩成一团赶路的人些,恨不得把脑壳和四肢都伸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在这样雪后初霁的天气里,我站在窗边望向院子里的那条路,看有没有一双黄色胶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试着吸吸鼻子,似乎想闻到鞋主人的特殊气味。空气里皑皑白雪平静覆盖,只有接近泥土的那层雪水在拼命地融化,应该有滴滴嗒嗒的声音吧,可是泥土那么软,那些小小的分贝在滴落的那一瞬间,已经被大地温柔的吸收了,于是慢慢浸出一些凉凉的干净的气味来。对于那双鞋的气味,我的鼻子就像狗一样灵敏,每每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它总是局促地藏在四角木凳中空的角落,因为他会悄无声息散发出我们剩菜剩饭并混合汗脚的特殊的气味。以前每个星期的这个时候,我还眯蒙着双眼满口白沫地站在门口,向坎底下吐着漱口水时,这双鞋的主人就已经推开院坝头的大门,放下担子,开始往自己的桶里倒潲水了。而现在,看那满满当当的潲水桶,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白茫之中,那些剩菜剩饭已经迫不及待地涌向桶的四周,粘粘乎乎的液体已经顺着桶壁向下滑落。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迟到的。 他也算是我们家的亲戚,住在康定城外,家里养了好几头大肥猪,现在城里头生活好了,剩菜剩饭没地方处理,正好他家需要,而且潲水油气重,养出来的猪肥溜溜的,比花钱买饲料好,于是我家的潲水就交由他承包了。每次,他都把潲水处理得干干净净。 按照辈份,这个年龄足足可以当我父亲的人却只是我的哥哥而已,正因为这样,他可以陪我用毛线翻花绳,我可以趁他不备之时咯他的痒,享受了连和爸爸在一起都没有过的亲密。在那个年代,我爸天远地远地从家乡带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回来也算正常。现在,每晚打完几圈麻将回来的老爸,都要遥想一下当年的青春岁月,免不得要提起的三亲四戚,他的祖宗三辈,绕来绕去可以被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了了。只是一问起这个人来,我爸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口。只知道来他带着他到康定时,他家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了,这个在内地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子,凭着自己的勤劳辛苦过活,在遥远的家乡还养了几窝蜜蜂。穷是穷,却也有好处:孤独一人了无牵挂,到哪里都一样。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却鼓足勇气做出了这样一个挪窝的决定。或许,在他的眼里,康定比他的家乡还要落后封闭,很适合他这样斗大的字也不识的人。康定地处高原,天高地阔任鸟飞,自己有的是力气,要想混下来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初来康定城,他一直寄住在我们家。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院坝头的时候,样子整齐而拘束,着一身蓝色阴丹布做的衣裳,脚上蹬着土黄布的胶鞋,喉咙里呼哧有声。 自从他来了以后,我妈要轻松多了,院子里“唰唰唰”扫地的声音比以往响得更早了。担水、洗衣服,这些体力活都抢着争着干,有空闲的时候还拿出一些衣服、裤子和隔壁的孃孃些坐在一起缝缝补补,看起来虽然有模有样,但总跟他五大三粗的样子着实有些不搭调。我家逮谁骂谁的老阿爷,面对他几乎都无话可说。每次遇到有剩饭剩菜要倒掉的情况,他总是一筷子夹起来三五口并作两口就吞掉了,“不倒不倒,可惜了可惜了”。 这个个子不高的人,一年四季都穿着黄胶鞋,他说脚发热,也难怪,成天只看到他在家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背影,敦实而又憨厚,没有由来的一种亲切。别人请求他帮忙,他从不回绝,一口应承了做到别人满意为止。别人给他说好说坏,从不参与,他总是用力地点头认真做着回应。正值壮年的他,头发茂盛,但白发却占了大壁江山。他的眼睛老爱流泪,在做活路的间隙,他会伸出厚实的通红的手掌去揩脸颊上的泪;在休息的间隙,他偶尔抬起头探望天空,在这一瞬间,这样一个敦厚的中年人眼神中居然会流露出多数人少年时代才会有的迷茫。他的额头早已千沟万壑,眼角细细密密地匝着一道又一道纹路,已经能看到皮肤中透露的斑斑点点。岁月不公,在这些起早贪黑的人脸上过早地留下了重重的痕迹,生活得那么不容易,也没能给他任何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