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更像是我的兄弟。圆圆的头,圆滚滚的身子,憨厚、朴实,土头土脸。 一进入菜市场,每个摊位像是色彩斑斓的展台,每个菜品像瓷器一样光鲜,像涂上釉彩一样发亮。土豆挤在众多菜品中,有着大肚能容的气质,也有憨直肥胖的容颜。 土豆满身的泥土,鼓着腮帮子,像是有一大肚子的话要往出倒,却总躲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土豆这种品质又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母亲,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表达,都在那一言不发的动作中。母亲说,土豆,是最贫贱的粮食。不用操那么多的心。土豆,最懂操劳的母亲。在泥土里,它先是一个米粒儿,再是一个玻璃蛋,再是一个拳头;先是一个,再是两三个,再是一窝窝。母亲在睡房里睡觉,泥土里的土豆悄悄在往大里长。母亲晓得,土豆不会骗她。对母亲来说,土豆是镶在泥土里的一枚枚钻石。 然而,对于更广大农民而言,土豆就是土豆。从地里刨出来时,堆在老屋街沿上,要吃了,捡几个淘干净丢锅里煮熟就吃。那味道有一点甜,有一丝面。把土豆丢进火堆里,“烤的疙瘩火,吃的洋芋果。”洋芋就是土豆。我老家把土豆叫成洋芋,是因为这家伙是外国人种的。我后来听说,德国光土豆博物馆就有三家,德国人一日三餐至少两餐吃土豆,在下萨克森州,青年男女热恋时,会送给对方一个土豆,因为对当地人来说,“爱情和土豆一样宝贵”。欧洲邻国干脆管德国叫“土豆国”。 这是德国的土豆,我们还是说丢在疙瘩火里的土豆。把疙瘩火里的土豆翻个身,让它“扑哧扑哧”冒个气,火焰里“哗哗”响,像一场欢奏曲一样。十几分钟后,刨开烫灰,土豆冒出香气。再在烫灰里撸上几下,从烫灰里捡出土豆烤在火堆边。挑一个放在手里,滚烫的土豆在两个手掌里跳来跳去,嘴里“嘘嘘嘘”吹着气。 老家吃火烧土豆,有说法:一捧二吹三拍四忽悠。一捧,就是不要把火烧土豆抓在手里,要捧着土豆不停轮换于双掌散热;二吹,嘴里不停地吹气,吹去灰烬和热气;三拍,用手轻轻拍打火烧土豆,拍净泥土灰烬,拍松烧土豆的内心;四忽悠,就是边慢慢剥开烧土豆,嘴与烧土豆始终保持相应的距离,同时持续不断均匀地哈气,就像给娃儿挠痒痒、揉扭伤一样,吹散烧土豆心里的高温。几番下来,滚烫的土豆稍稍冷了,一边剥着土豆皮,一边谈笑风生,心里是那么殷实、踏实、平实。其实,生活不需要山珍海味,只需静坐下来,舒心吃上一颗火烧土豆就好了。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土豆是最好侍弄的庄稼。惊蛰后,土地开始松动,春天启程。只要不是盐碱地,土豆挨土就能长。在缺吃的年代,土豆是个宝。记得土地刚刚承包到户,乡亲们找到了地里种啥自己做主的感觉,用力用肥多了,那年土地种啥成啥,土豆也比往年丰收,没有储存的地方了,家家户户就把土豆堆放在老屋街沿上。土豆收回家,天天吃土豆,各种吃法。蒸熟吃,在火堆里烤起吃。切成丝,炒成土豆丝吃。切成片,与腊肉炒起吃。 小时候,母亲把新鲜土豆去皮磨浆,滤去渣,剩下的淀粉水沉淀晒干后,就成了土豆粉。我们三兄弟在缺吃的年代,能够保持成长的营养,全靠母亲勤劳的一双手。母亲把晒干的土豆粉,加上白糖,边用开水冲,边用筷子搅拌,不一会儿,一碗土豆糊糊好了。吃一碗甜土豆糊,无疑是农村小孩子能够欢喜好几天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那个年代孩子们对于甜蜜食物的喜爱和表达。甜丝丝晶莹的土豆糊让我们三兄弟一个个长大成人。如今我们生活在城市,在城市的庞大崛起和扩张中,在狭小的城市空间中游走,我们依然能够保持着泥土的品质和质朴,得益于土豆的恩赐。 一次,我回老家,在石头家里,他母亲做了一顿土豆腊肉汤,我和石头一边吃一边聊。石头问我:“《土豆花儿开》这歌听过不?”我说:“听过,有点小感动。”石头开始哼起《土豆花儿开》:“这个季节的老家,土豆花儿开。一垄连着一垄,铺成紫色的海。媳妇她守着家,忙里又忙外。盼着那好收成,等着我回来……闲时点一支烟,心飘高楼外,我的眼前是一片土豆花儿开……” “写得真好,特别是那句‘闲时点一支烟,心飘高楼外,我的眼前是一片土豆花儿开。’整得我每天一吃烟,就想起土豆花儿开。” “嘿嘿,是想媳妇吧。” 石头认真起来:“是心里那个感觉有时候需要一个东西去刨弄。心死了,就是没有东西刨弄了,桐油灯越拨越亮啊。” “心灯的亮堂需要拨弄。”我一惊,从乡下回城里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这句话。土豆花,是怎么拨亮了我的兄弟们的心灯。 土豆一直在地下行走着,那些拳头大小的籽实,很低调地放在泥土的里面,不去声张,静静等在那里,让手握锄头的乡亲们,刨出一地的惊喜。像石头一样的进城打工者,在城市的街道小巷里谨慎穿梭游走,他们有时候用手撑在街道的电线杆上歇一歇气,有时候蹲在街边行道树下喝一口水。他们是我的土豆兄弟。他们在城市游走、生存,他们的肤色、内心没有改变,他们和一颗土豆的肤色、内心竟是那么一致。他们身上的气味,就是土豆的气味,就是村庄的气味。 夜幕四合了,石头他们回到城市的一角,吃着从家乡带进城的土豆。这多像梵高画的《吃土豆的人》。梵高在给提奥的信里说:“我一直想强调这些在灯下吃土豆的人,盘中取食所用的正是在田里掘地的同一双手,因此这幅画代表了手的操劳,代表了他们如何诚实地赚取吃食。”也许梵高没有发现土豆和人一起过冬的景象,要是发现了,他不会去画《吃土豆的人》,也许会画一幅《春天阳光里的土豆》。 堆在屋角的土豆,被冬天斜射进来的光线照耀着,一身的土色静静的。土豆就在这样的屋子里开始休眠,冬天屋子不多的温暖,一半被我们人呼吸,一半被土豆呼吸着。就在这温暖的土屋里,醒着的土豆开始冒芽。这是多么早的一个春天,多么温暖的一幅画。 (摘自《人民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