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那时，我读东小。记得学校隔壁有间银匠铺，小小的一扇窗户朝向窄窄的街道。每天上学来到这里，铺子开放的窗口前就挤满了看稀奇的娃娃。我们把窗户挤满了，窗内的酥油灯却更亮了。那位脸颊像古铜一般闪亮的老人朝我们咧嘴笑，什么也不说，便把他的工具摆开了：刻刀、雕刀、挫刀、锤子、凿子等。他把灯苗挑大了些，用夹子夹起要加工的银块，先是在小铁砧上敲打，再在火上烧，不是对着火苗烧，而是用一吹筒把火苗吹得飞起来，成了光亮四射的炽白，夹着银块在炽白上烧烤，只一会儿，银块便软了，老人手一拉便成了长长的银丝。他把银丝盘成像蝴蝶一样的花，再敲打挫磨，一个很漂亮的银装饰就出来了。这时候也是我们最兴奋又期待的时候。我们又看他把刚做成的银饰粘贴在腰刀的刀鞘上，或嵌在首饰的宝石周围。这时，那位下巴有些尖削的老人要喝口茶歇气，他望着我们，嘴一咧开，我们都看见了他镶的两颗银牙，挤着眼睛一笑，牙齿就闪一片银色的光芒，晃我们的眼睛。他说，你们还不去上课？

我们才想起上课的事，轰地散光了。

老银匠最精彩的是为菩萨贴银饰。那是很仔细的活，先要把银块敲打成很薄的片，再在上面镌刻出很细很生动的花纹，一小片一小片地往泥塑的菩萨身上贴。还要盘花塑龙，镶嵌宝石。老人做得高兴时，或者做出他最满意的作品时，都会拿到太阳下，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其实是想让我们围在身边的孩子们看，让满街路过的人看。大家笑了夸了，他便乐出满面红光来。

老人的眼光会经常停留在瘦小的我身上，久了就混熟了。他爱摸摸我的鼻子，说把鼻涕揩干净，不要糟蹋了妈妈给你的鼻子。他说，你的鼻梁上差根骨头，可能是你出生前正在玩一条狗，骨头让狗吃了，多可惜呀！他说，只要我妈妈肯出十块钱，他就给我镶一根银子做的鼻梁骨。

我怕了，再不敢围得很近地看他做东西了，尽管很诱人，我只能躲在伙伴们的背后，从小小的缝隙中看。

老人带徒弟了，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是从遥远的牧场来的，是老人的一个亲戚。小男孩也好奇地看着我们，满脸挤出怪模样逗我们玩，不怎么想干活。老人也不怎么管他，只是在做一些简单的东西时，让他用细软的绸布擦拭打磨。小男孩开始不安分了，常常偷一些戒指耳环等小饰品，同过路的女孩子换饼干糖果等东西吃。老人发怒了，我们第一次看见老银匠发火，红着脸走进走出，拿着一根棍子，却把自己的大腿打得啪啪响。他把小男孩全身上下都挂满了戒指耳环，让他站在太阳底下，把满身的银饰摇晃得丁丁当当响，向所有路过的人说：原谅我，我再也不偷东西了。

老人也迁怒于我们，他在窗户下拴了一条又高又壮的藏狗，一对凶狠的眼睛瞪着我们，喉咙上滚动着嗜血的声音。我们再也不敢靠近那扇诱人的窗户了。

我们远远的还能看见窗户内闪烁的银光，看见老人交货时用木盘端着的大堆让人惊得眨眼的银饰。

看不见老人那双充满魔力的手，还有什么能诱惑我们的呢？

多年后，银匠老人离开人世，去了天上的月亮。银匠铺修了一排潮湿的水泥房,有一天，我在东关一家不大的首饰店见到了老银匠的小徒弟，他说他的货全是从云南中甸进的，那边的货便宜，一倒手就可以赚大钱。他笑了，嘴里闪耀着两颗亮晃晃的牙齿，那是真的银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