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迦·白玛
高原的春天,乍暖还寒。原本是暖阳高照,一场雨就足以让气温骤降,仿佛回到冬季。
“4月23日,……康定健在的最后一名老红军王瑞森同志逝世,享年100岁……”听闻王瑞森老人逝世的消息时,窗外正下着蒙蒙细雨。
天空阴沉,天气阴冷。
老人曾唱过的那首《打康定》仿佛又在我耳中响起。
沙哑的嗓音中透着沧桑,牵着我的思绪回到三年前……
坚决拿下康定城
工农红军南下行
长征革命为穷人
打倒土豪分田地
北上抗日救中国
不怕山高路难行
粮食困难要节省
吃苦耐劳不掉队
革命到底跟红军
坚决拿下康定城
一定消灭李抱冰
建立革命根据地
最后胜利属我们
……
二零一六年七月的寻访
那是2016年的7月,有两名记者朋友在无意中听说了王瑞森老人的事情后,萌发了前去采访的想法,于是我准备和他们一同前往,去寻访这位康定唯一健在的老红军。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驱车前往康定捧塔乡。
抵达村子时,云雾刚从山头散去,风吹过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绿,让大渡河流域的夏季多了一丝清凉。
因为都是第一次来,一下车我们便给早先有过联系的王瑞森的二儿子王显明打电话,但是无人接听。当询问王瑞森家的具体位置时,有村里人指着小山坡上的一个身影说:“你们是找王家阿爷的吧?他在那个坡上。”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找王家阿爷的?”
“看你们拿着相机的,多半是记者,如果是记者,那一定就是找王家阿爷的。”村民撇了一下嘴,肯定地回答,似乎对于我们提出这么低级的问题有些不屑。
“那你知道王家阿爷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了,我们村上的人都知道。”村民大哥说道:“王家阿爷在红军长征路过金汤的时候就参加了红军,那个时候他还只有十几岁。后来他得了病,没办法跟部队一起走了,然后就回来了。王家阿爷从解放前就开始悄悄寻找当年在革命中牺牲的烈士遗骨,几十年来一直坚持为以前帮过他的恩人上坟,还一直照顾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友的亲人,真的是很不容易。”
村民大哥还告诉我们,王瑞森经常给村里的孩子们讲红军的故事,讲过去的故事,让孩子们了解今天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教育他们珍惜今天,努力学习,长大报效祖国。他还经常对村里人说,一定要记得党的恩情,没有党就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娃娃们都很喜欢他,我们大家对他都很敬佩!”从村民大哥的话语和竖起的大拇指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
结束了和那位村民大哥的攀谈,正好王显明回了我们电话过来,说带我们去找他的父亲。
跟着王显明,沿着蜿蜒的小路,我们爬上一道缓坡,只见王瑞森老人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着远方,脚下放着半瓶酒,紧挨着酒瓶的,是他的木拐杖。
看见我们,王瑞森站起来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我们赶紧上前扶他坐下。
尽管已是九十八岁的高龄,背脊稍显佝偻,但老人看上去依然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早就听闻王瑞森很会唱当年红军宣传队编写的歌曲,于是我们请老人给我们唱上几段听听。
“好!”王瑞森没有推辞,很干脆地表示了同意,“那我就给你们唱首《打康定》吧,这首歌是当年红军宣传队编写的。”
轻咳两声之后,老人甩开嗓子,一曲《打康定》开始在山间回荡。
略显沙哑的歌声带着沧桑,似乎能穿透大地,让冰凉的土层下静默着的一切都能感觉到。
歌声里,时光仿佛又回到半个多世纪前,那些激情燃烧的火热岁月……
十六岁的小红军
王瑞森自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但是哥哥参加民团之后也就断了联系。为了生存,年少的他靠四处帮工来养活自己。
1935年,王瑞森十六岁,那一年,红军到了他的家乡。
那时候的王瑞森还不知道红军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从红军宣传队的宣传中得知“红军是帮穷人的”,他又从自己的观察中发现,这支队伍和他以前见过的队伍都不一样,他们不会乱拿人东西,每个人看到他都和颜悦色的。看着队伍中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战士,王瑞森心生向往:如果能和他们一样该多好啊。
下定决心之后,王瑞森注意到队伍中有一个被称作“黄团长”的人,他确定那是一个“当官的”,之后的有一天,王瑞森找到那位黄团长。
“我要当红军!”十六岁的王瑞森怯生生但语气肯定地说。
“哦,小家伙,你多大了?”黄团长微笑着问道。
“我十六”王瑞森顿了顿又低声说,“虚岁十七了。”
黄团长看着面前这个瘦小得像十三四岁的孩子,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了,我父母在我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王瑞森没有提到哥哥,在他心里,那个加入民团,欺压乡里的人已经不是他的哥哥了。
“你为什么要当红军?”
“因为红军对穷人好,是帮穷人的,当了红军不会被打被骂。”看黄团长似乎有些犹豫的表情,王瑞森赶紧补充道,“我什么都会做的,放牛放羊种庄稼都会。”
看着这个衣衫破旧但是眼神热切的孩子,黄团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就这样,十六岁的王瑞森成了一名红军战士。
虽然年纪小,但是王瑞森从不说苦和累,在战场上有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所以战友们都亲切地称呼他“小老王”。
王瑞森说,加入红四方面军以后,他做了35团警卫处的传令兵,同时负责寻找粮食等后勤工作,另外,他还翻越过夹金山,参加过剿灭土匪的战役。开始时,他跟随部队在金汤、鱼通、岚安一带开展工作,后来又跟随部队到了丹巴、道孚、甘孜、炉霍一带。
“在到炉霍的路上,我得了重感冒。”王瑞森说。
一路上,发烧、咳嗽、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再加上高原反应,王瑞森忍着病痛,咬紧牙关,努力跟上战友们的步伐。
然而,当队伍到达炉霍后,王瑞森的病情加重,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从高烧的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时,王瑞森听到一个消息:因为队伍要继续前行,不能耽搁,考虑到部分严重伤病员的身体状况,决定让他们留在当地治疗。
当发给驻留伤病员的银元递到王瑞森面前时,他努力坐起来,用手轻轻推开了。
“我不留,我要跟着部队走。”不管怎么劝说,王瑞森只是用嘶哑的声音重复着这一句话。
无奈之下,负责给伤病员发放银元的同志只得向上级作了汇报。
“小老王啊!”团长来到王瑞森的床铺前,拍拍他的肩膀,用手在王瑞森的额头试了一下,又挨了挨自己的额头。
“还有点发烧,要好好治疗啊。”团长说。
“我已经好了,不用吃药了。”王瑞森说,“我要跟部队一起走,首长放心,我绝对不会拖后腿的。”
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团长悄悄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吧,我们先走,你留在这里养病,等病好了再来找我们,你看怎么样?”
“那——好吧。”王瑞森看着团长答应道。
其实,他知道自己目前这种身体状况,要跟上大部队,不拖大家后腿,实在还是有些困难,但是他真的不愿意离开部队,自从父母去世就没有了家的他早已经把部队当成了自己的家。
“等病好了,我就去找部队。”王瑞森坚信这一点,然而他没想到,当他病好以后,沿着部队前行的方向一路追逐,却终究没有追上队伍。
满怀着的希望一点点减弱,到失望,到绝望……
在一个凄清的夜晚,王瑞森终于确定了一点:自己是追不上队伍了。
他摸出口袋里的银元,一块不少,和当初发给他的一样。这是他准备找到队伍就交还回去的,可是现在……
眼泪一颗接一颗连续不断地从眼眶滚落下来,这个自父母去世后就不再流泪的少年嚎啕大哭着,他又一次成了没有家的孩子。
回忆起当年,王瑞森老人依然唏嘘不已,他说,当时真的是一筹莫展,找不到队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他只好往回走,准备回到自己的家乡。
原本以为回乡的路会比较顺利,但是世事难料。
王瑞森说,当时他一路躲藏着,终于走到丹巴一个叫沙冲沟的地方。就在这时,他听说了来自家乡的一个消息:红军走后,那些滞留下来的红军和给红军做过事的人就被抓、被杀了。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王瑞森抚摸着自己放在包袱里的军服军帽,决定暂时不回家乡,等风声过后再回去。
王瑞森就在沙冲沟藏了起来,而他这一藏就是将近两年。
我曾经向一个丹巴籍的朋友打听过沙冲沟这个地名,朋友说,它位于丹巴和道孚的接壤处。再后来,我通过一些资料得知,沙冲原本为丹巴县所辖,1959年由丹巴县划归乾宁县置沙冲乡,1960年改为公社,1978年乾宁县撤销之后划归道孚县管辖,1984年复置乡。另外,资料显示,沙冲这个地方的人们都聚居在一条峡谷里,我猜想,大概这就是这里被叫做“沙冲沟”的原因吧。
能如此清晰地记得当时走到的是丹巴所辖的沙冲沟,可知当年在沙冲沟的那两年在王瑞森老人的记忆中留下了的印象是多么深刻。
(下转第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