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广 李先

1929年6月11日，鲁迅与许广平前往内山书店购买了一册《鉴赏画选》，随后又将周阆风的信转寄给郁达夫，也回复了周阆风等人的信。这一切，鲁迅在当天的日记里有详细的记载：“十一日，昙。午后同广平往内山书店买《鉴赏画选》一帖八十枚，五元八角。将周阆风信转寄达夫。复周阆风、季小波、胡弦等信。夜寄霁野信。寄淑卿信。真吾昨夜失窃，来假泉卅。”1日记所记之人，如达夫、季小波、胡弦、霁野、淑卿等，其生平均已知晓，唯周阆风其人其事，目前仍无从知晓，以至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的《鲁迅全集》中，关于周阆风其人的注释，依旧是简单的两个字：“未详”。笔者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查清了周阆风其人生平，并基本掌握了周阆风的生平与创作，算是解决了鲁研界一桩悬至多年的小案。

周阆风，又名洪波、守愚，笔名阆风，1906年3月21日生于江苏昆山的一个乡村家庭。少时，因母亲深受“不识字之苦”，加上三个孩子“身体薄弱，不能做劳工”，预定孩子们未来的职业就是“读书”（即教书），而父亲也认为“读书是最好的事”，遂将周阆风送至昆山县立第一高小读书。高小毕业后，苦于生计，周阆风考入省立一师，但肄业。1928年间，周阆风任教于近民小学。1928年10月10日，周阆风的长篇小说《农夫李三麻子》获创造社长篇小说征文三等奖。抗战前，周阆风主要从事小学教学工作，曾在遵义小学任校长，编著了大量的小学教育教材。抗战爆发后，周阆风居沪上，任教于上海静安工学院。1947年周阆风参与《建设评论》的编辑工作,1948年创作并出版长篇小说《坚守》。1949年后，周阆风执教于上海师范夜中，1992年11月14日，周阆风病逝于上海虹口，走完了他作为作家与教育家的一生，享年86岁。

作为作家的周阆风

就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周阆风创作始于1924年，但因之成名却是1928年，这一年10月10日，他创作的首部长篇小说《农夫李三麻子》获得第一次创造社长篇小说征文三等奖。1929年8月，《农夫李三麻子》由上海江南书店出版，初版1500册。小说写佃农李三麻子因不堪年荒租重而退租，改做长工期间因与临工六姐相好，又被退工，只得转以小本经营为生，但难以糊口，借债亦四处碰壁，六姐虽全力相助，仍无法摆脱饥寒交迫的困窘。革命军到后，李三麻子加入农会，欲斗地主陆心仁，但陆闻风而逃，李三麻子便与前去的农民一起将陆家打砸了一通后作罢。不久，陆心仁返回家中，串通律师告李三麻子跨党作乱，李被捕。小说“手法上虽有未成熟的地方”，但聚焦于“农村生活”以及对“农民的生活，感情及共通的他们的烦闷”的取材态度还是颇显特色。随后，周阆风又创作了短篇小说《沈三嫂子》，刻画了一个为生活所迫骗女儿嫁与胡本立做小的势利母亲的形象。之后，周阆风重心转向小学教育事业，直至1934年，才又陆续发表几篇小说，如《阿喜》《校长与村长》《娘》等，小说或写一个生活穷困潦倒的小乞丐欲摆脱乞丐身份，求一份正经工作而不可得的经历；或写新来到乡村的郭校长与村长狼狈为奸，迷色迷赌，村民举报其恶却未果的无奈结局；或写云爷以为母亲不守贞操而忿然饮药自尽，母亲得知云爷逝去后随即离世的悲剧故事，表达了社会不公的与生之艰辛。1935年，周阆风还在《新垒》第5卷第4—5期上发表过《田主》和《杨老板》两篇小说。这些作品虽叙述较为明了，但故事简单且深度不足，未能引起人们的关注。20世纪40年代，江南沦入“顶黑漆的时代”，“艰苦挣扎的忠贞之士”也由此坠入了“惨痛的深渊”，周阆风深有所感，以近一年的时间创作了长篇小说《坚守》，通过塑造主人公顾任重坚持操守，不畏艰难与苦难作斗争的坚毅性格，将一个刚正不阿，坦率纯正、不向困难低头，勇于挑战命运的正直而富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形象矗立在人们面前。小说1948年由建设评论社出版。这是周阆风文学创作生涯里的最后一部小说。

客观地说，周阆风的创作数量并不多，但展示底层民众寻求合理的权益诉求却不可得的悲剧命运，批判乡村强权者飞扬跋扈、为所欲为的恶霸作风，揭示隐现其后的根深蒂固的权力秩序，却是其小说创作的鲜明特点。李三麻子本是受田主压迫的苦命人，本想借革命的力量为自己争取一点合理的权益，不少平民农工也认为应该如此，但实际上李三麻子却遭到地主与律师的暗算，被武装人员逮捕（《农夫李三麻子》）。郭校长新来到乡下封家港小学任教，童村长邀请其打牌，他本以“课未上完”来推辞，但见童村长一脸不悦，便不顾学生的请求离校而去。回校后，郭校长因输钱而迁怒于香火阿二，阿二不服，欲不再料理郭校长的饮食，但郭校长将此事告诉了村长，村长将阿二怒斥一番，阿二只好忍气吞声。此后，郭校长与童村长相互勾结且变本加厉，赌博之外还勾搭毛阿姐。村民义愤填膺，商量着要向上级呈文举报，将郭校长驱逐出去，不料走漏风声，被村长知晓，在教育局下派陆大力彻查此事之前，童村长与郭校长就商量好了对策，此事最终被应付了过去（《校长与村长》）。在这里，权势者村长与校长的共谋使得来自底层民众的愤怒与诉求成为幻影。钱老四的悲剧也是如此。他本是阿翠嫂的恋人，但在寻找阿翠嫂时却被婉拒在外。钱老四不解，冲进阿翠嫂的房间，原来一向在村里作威作福的村长李秉钧正在其中。钱老四怒火中烧，李秉钧见事不妙，趁机溜走。但隔天晚上，钱老四却被抓进镇上的公安分局，阿翠嫂前去看望他，并告诉他李秉钧唆使婆婆将自己赶了出来，钱老四气愤不已，想要复仇，可第二天早晨却在村里的南段河中发现了他的尸体（《田主》）。乡村恶霸的邪恶势力使得身处底层的弱小民众毫无反抗之力，即便敢怒也不敢言，只能无奈地承受命运的安排。作者将钱老四欲报仇时的决然与惨死于河中的结果两相对照，更深刻地揭示了钱老四欲斗争而不得，欲反抗反致死的悲剧结局，也将乡村强权者的飞扬跋扈和为所欲为的丑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生动地刻画出在精神与现实的冲突间，忠贞不阿、坚持操守、不愿随波逐流的知识分子品格，是周阆风小说创作的另一特点。长篇小说《坚守》中塑造的顾任重这一形象则是这方面的代表。上海沦陷期间，率性正直的老教师顾任重生活愈加窘迫，托亲家的帮助，他在大鸿祥布店里负责管账。但不久，顾任重发现商人们虚伪矫饰，与自己的良心、原则格格不入，便毅然辞去了工作，决定由亲家梅子水当中间人变卖田产，以换取钱财度日。不料，最终低价收入田产的人正是梅子水。此时，物价飞涨，媳妇韵兰身染重病，儿子德士也与世长辞，顾任重只好押老屋变现，未想又被梅子水施计收入。幸好上海维德中学雪中送炭，聘他为教师才度过难关。中秋后，顾请假回家，发现孙子放学后以卖炒沙豆补贴家用。因心疼孙子，顾任重未在家中多留，马上回上海做兼职。在拿到第一笔补课工资时，老友熊志皋的孩子因病急需用钱，顾任重虽有纠结，但最终还是仗义相救，他自己只好去当铺换钱寄给家里。一天，顾任重从当铺出来时，正好遇见了梅子水和早已分家的大儿媳妇二人，他火冒三丈，上前理论。这次刺激以后，顾任重精神大不如从前，他决定回古城与大儿媳妇划清界限。回到中学后，顾先生积劳成疾，最终倒在了讲台上。顾任重老人所面临的是物质与精神、理想与现实、亲情与友情、金钱与人伦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每一次面对，每一次较量，都是一次灵与肉的搏斗，德与行的挣扎，名与节的捍卫，甚至是生与死的考验。顾任重老师以自己崇高的精神品格，凛然刚正、宁折不弯的精神气度，赢得了世人的尊敬与人生的尊严，也再次向我们展示了知识分子博学、高正、儒雅、重气节、重声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高尚品格。小说名之谓《坚守》寓意即在于此，而主人公之名也寓含着坚守一种精神上的信仰以战胜物质的与经济的诱惑，任重而道远。小说主题鲜明，虽情节有刀斧痕迹，但顾老师的形象塑造还是生动可感，堪称新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正面教师形象。只是这是周阆风最后的创作。

文明弱化与人心异变的人性之殇

其实，周阆风为世人所知，或者说用力更勤的是教育，特别是小学教育，这是他的主业，他为之倾注了他半生的心血。自高师肄业后从教以来，他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小学语文教育上，不仅作为一线教师传道授业，还亲自下水示范，将教学实践与理论结合起来，编著了大量的小学教材，在小学基础教育的教与学、学与用、用与行上，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也因之成为民国时期较有影响的教育家。这主要表现在：

较为系统地编撰了大量的儿童教育教材。进入教育系统后，周阆风有感于孩子们课余阅读的书太少，指导孩子们如何健康成长的书更是稀少，于是，1931—1935年间，他先后或独自编著或与上海中学实验小学的张匡合力编者了《小朋友神话》《小朋友科学伟人》《小朋友应用文》《小朋友语典》《儿童史剧》《儿童百科全书》《儿童作文指导》等多部指导儿童阅读与成长的参考书，由上海北新书局、新中国书局、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其中，《小朋友科学伟人》是最早向小朋友们整体介绍科学伟人的书，他希望小朋友们“不畏穷困，不避艰苦；立志干事，事无不成！”而《小朋友语典》以故事形式讲述50多个成语，旨在解决小朋友知晓成语的来历与实际应用难以两全的问题。《小朋友应用文》则设置了多种情境，如“周报社征稿”“写给舅舅借票一张”“组织毕业同学会宣言”等，示例示范，生动有趣又活学活用。《儿童史剧》则是由周阆风与张匡共同编写的小学国语科补充读物。《儿童百科全书》和《儿童作文指导》也是周阆风与张匡二人共同编就。他还以“阆风”为笔名，先后发表了《写信应当心的条件》《毕业同学会宣言：费作新日记之一》《科学家的研究精神》《保健合作社：费作新日记之一》等多篇关于儿童成长的具有范例性质的文章，从做人到做文予以小朋友们全方位的指导。同年，大众书局还出版了周阆风编著的《幼稚园读本教学法》，全书图文并茂，教学法趣味性强，在笃实基础之外注重引导学生生成表演故事的动机，颇受师生欢迎。走上教学领导岗位后，周阆风与其他同事等继续编写并出版了《实习表解》《小学教材与教学法表解》《教育测验及统计表解》《教育心理表解》《乡村教育表解》等一系列指导性书籍，以分表解的形式或讲述实习的意义，做学教的原则，教育、行政等参观法；或介绍教材教法与儿童、环境、教育目标的关系，小学教材的来源、组织原则及方法等；或说明乡村教育的意义及使命、乡村学校的现状以及中、日、欧美乡村教育的新趋势等，为当时的小学基础教育做什么，特别是如何做给出了具体可行的指导性建议，有力地促进了小学基础教育的发展。此外，周阆风还与张匡合编了《日记指导》，193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单独编写的《爱国的故事》，1948年由北新书局出版。不过，他最后编写的一本书是《初级作文之友》，1961年由香港百新图书文具公司出版。至于如何在那个时代能交由香港印行，不得而知。

通过儿童文学作品更为形象地传递幼儿教学理念，引导孩子们走向健康向上的道路。1935—1936年，《儿童世界》《儿童杂志》上刊登了周阆风创作的7篇童话及小说，即《蔷薇和苍松》《白兔搬家》《忏悔》《自首》《瘦的蚕》《小黑子》和《不幸的耕牛》。在童话中，作家多以“物话”的形式阐明一个浅近的道理，以形象化的方式开启儿童的思维；在小说中，作家则多以儿童为主角，讲述他们的学校生活或家庭生活，告诉他们做人的道理。《小黑子》讲述了生活凄苦的小黑子因听信阿贵说读书不要钱，满怀希望地来到校门前，却被门房的话戳破了美好的幻想，心情沮丧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小黑子回到家后进入美好的梦乡，梦里是个上学不要钱的黄金时代，正当他想痛骂早上那个门房先生时，梦醒了，一切如故。失望虽使他哭泣，但不知怎的，他突然坚信这样的黄金时代总会到来。小黑子虽然家庭贫寒，却并未因苦命的生活随波逐流，而是怀着一颗向上之心过生活，这样励志的故事自然也意在砥砺少儿读者向上的品格。1936年，大华书局出版了周阆风所著的儿童教育长篇小说《小狮儿》，并于1936年8月29日的《申报》发布了广告：“本书为教育家周阆风君精心杰作，叙述一个苦孩子小狮子和恶环境奋斗的历程，用勇敢的精神，坚忍的志气，在困难的生活中挣扎着，终于得到光明的前途。小学生读此足以坚定志气，涵养德性，并得初步认识社会的情形。著者擅长儿童文学，文字极能绘声绘色，而每章分量匀称，且设有问题，每读一章，回味一下，尤能适合儿童心理。”广告虽然有夸大的成分，但周阆风“发展儿童的趣味和志向”，“灌输新的正确的知识”以“辅助教育”的教育理念，使得周阆风的儿童小说特别能励志、走心、真趣却是不争的实事。坚白就认为，周阆风是“‘救救孩子们’中的一位”，其近著《小狮儿》以破产佃农之子小狮儿虽身处卑贱黑暗的环境，饱尝世态的炎凉及人情的浇薄，但依然沉毅奋斗，有志向上的励志故事，“现实的把儿童的性格，心理与环境，内在生活等等方面细致地描写出来”，并“渗以科学知识与社会现状的启示与解释”，从而“指示儿童到生活的路上去”。穿插于故事之中的，还有不同孩子性格中“好善”（任侠、有爱）与“歹念”（鄙视、嫉妒）的对比，其目的就在于“纠正一般心理上错误的孩子”。作为教育家的周阆风，始终以儿童为本位，注重儿童志趣与知识的发展，这使得他的儿童小说既不同于一般小说中孩童成为一种工具性的叙事策略，又不同于市场上流行的单纯满足儿童阅读兴趣却有碍于其思想的儿童读物。因此，他儿童小说中人物多是知错就改、执着向上的性格设定，这样的构思与作者砥砺儿童志气，匡正儿童错误以求儿童之发展的教育理念息息相关，也因之受到了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

由上可知，周阆风当作为一个文学家和教育家存名于世。作为一个作家，他虽创作了《农夫李三麻子》等为数不多的作品，但展示底层民众寻求合理的权益诉求却不可得的悲剧命运，批判乡村强权者飞扬跋扈、为所欲为的恶霸作风，揭示隐现其后的根深蒂固的权力秩序，以及生动地刻画出在精神与现实的冲突间，忠贞不阿、坚持原则、不愿随波逐流的知识分子品格，是其鲜明的创作特点。作为一个教育家，他较为系统地编撰了大量的儿童教育教材，在小学基础教育的教与学、学与用、用与行上，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也因之成为民国时期较有影响的教育家。与此相呼应，他还通过儿童文学作品更为形象地传递幼儿教学理念，引导孩子们走向健康向上的道路，成为励志、走心、真趣的儿童小说教育家。

周阆风去了，但无论是作为文学家，还是教育家，他的真情与努力，他的付出与成就，历史都不应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