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他才给我讲了,这山叫松山,是滇缅公路的咽喉。日本人在上面修了好多明碉暗堡,坚固得像是铜铁浇筑。我们第八军攻了一次又一次,尸体布满了山坡,就是攻不上去。飞机炸大炮轰也不抵事。就是十多天前吧,我们中国军第八军荣誉第一师第三团组成了敢死队,每人发五千大洋,用蓝布包着挎在身上就朝顶上冲去了。我也参加了敢死队,冒着密集的枪弹冲到主峰下。可是,主峰太高,坡陡立。我们只要一站立起来,就遭到暗堡里枪弹的袭击,死的人一堆又一堆,到处是打散了蓝布,大洋到处乱滚。那一仗,我有幸活了下来,可是我营里的兄弟全死光了。
他挥挥手,说:“唉,不说这些伤心的事了。不过,现在该是报仇的时候了。”
他眼睛内闪过一丝冷冷的亮光,我抬头就看见初升的阳光扫过东边的山头,金黄一片涂抹在生满松柏的岩石上,像刚刚点燃的篝火。
崔老大拍拍我的肩,叫我站起来看。一队工兵拖着长长的电线丝进了掩体,又把电线丝接在几个废弃的电话上。
崔老大从另一个兵士手里接过电话筒,拿在耳边听了听,又拿下来,对我说:“你今天怎么会走进地洞里去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摇摇头,说:“看来你脑袋真的打坏了。你今天走进的那个地洞,是美国顾问指导我们挖的。出这主意的是那个叫地老鼠的川北小矮子,他说,狗日的假如我会土行孙钻地术,我会夜里钻进去一个一个揪掉那些龟儿子的脖子。他的话让美国顾问听见了,说这主意好呀,就叫我们从阵地前方开始打洞。为了不让小日本发现,我们一边打炮一边佯攻,一边偷偷打洞。快二十天了,打到了主山头脚下,美国顾问扯着绳子量量,说可以了,又叫我们朝上挖。我们朝上挖了两天,又挖了两间大屋子。那就是用来装炸药的屋子。我们扛的那些铁箱子,就是美国运来的烈性炸药。等一会儿,我们就看看怎样送那些畜牲上天吧。哈!”
他说着,点烟了一支烟,叼在嘴唇上吸着,电话耳机又放在了耳朵上。
太阳升起来了,这里的朝阳像火一样的鲜红,血似的淌满了山坡和松林。如果不是战争,我都想跳起来吼两声了。
崔老大突然站直了身子,连说是是。他肯定接到了长官的命令了。
他看看我,说:“是李军长的命令,叫准备了,马上爆破。”
麻痹敌人的炮声又轰鸣了,接着佯攻的又打响的枪炮,冲了上去。敌人的枪炮也响了起来,劈劈叭叭像过年时放的鞭炮爆竹。崔老大叫我们蹲在战壕里等待。他的烟吸得只剩烟头了,佯攻的士兵全下来了,电话里又一声命令,他扔下烟头,狠狠摇动那架电话机改装的起爆装置。
我与战壕里所以的人都抬头看那座陡立的山头,静静的立在阳光下像个巨大的雕塑。过了几秒,有沉闷的声音传来,大地颤抖了几下,掩体的支架吱吱嘎嘎响起来,土灰哗啦啦朝下掉。我抓紧了崔老大粗壮的胳膊。有人喝地叫了一声,我们都张大了嘴。山头上腾起一股灰云,越升越高,像给高高的山头戴了顶厚厚的灰布帽子。
四周的冲锋号响了起来,枪炮声同时炸响。崔老大甩开我的手,说肖恩,该我们报仇了。冲啊!
他第一个跳出战壕,蹲下身子打了一棱子枪弹后,就朝山头冲去。
我跳出了战壕,眼前的一切都让浓浓的硝烟和火光吞没了。人与人碰撞着朝山头冲去,在半山脚,我才发现自己手里没有武器。
在隆隆的枪炮声和大地的震动声里,没人理睬我了,像汹涌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朝硝烟笼罩的松山主山头冲去,只一会儿,山脚下的焦土上只扔下我一人了,显得那么样的空旷。
我不知为什么,站在山脚不想移动,左手捏紧的拳头慢慢摊开,手心里有块珠子映着血红的阳光,好像一只大睁的眼睛。我认识这块珠,想起了那个称为香巴拉大门的石洞屋,想起了温柔漂亮的藏族女子达瓦。这珠子就是戴在她脖子上的。想起我在离开她的那一刻,她把这珠子硬塞进我的手心里……
我脑袋里轰隆隆响着,一串一串的事情开始清晰起来了。
神秘的老阿洼、有魔力的冰墙、风雪里搏斗的牧牛部落、饥饿的狼群、会飞的铁桶……
轰隆轰隆——
山头上又一阵巨响,我眼前展现的是雪山顶上摧毁一切的雪崩。高高冰崖上,大块大块的冰雪崩塌了。雪雾翻滚着卷向空中,巨大的冰块雪团在坚硬的崖体上摩擦出蓝色的光焰。一眨眼,雪谷里的人、狼和一切没冻硬的小生命全卷入了这冰雪的洪流里了……
胜利的冲锋号嘀嘀嗒嗒响个不停,在山涛海啸似的喊杀声里,我分明听见了达瓦清脆响亮的歌声,我的心我的泪都浸泡在这暖融融的歌声里了。
在雪山顶上的冰洞里,
能听见香巴拉的鸟鸣。
和平幸福的鸟鸣哟,
听过后就不能忘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