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拉姆
从成都坐飞机到稻城亚丁,一出机场,高原寒凉清冽的空气立刻盈满了肺腑。坐上去理塘的大巴,望着眼前连绵的大山与草原,再回想起葱郁湿润的杜甫草堂,就有仿若隔世之感。这一次,母亲应邀参加仓央嘉措诗歌节,也带上了我。我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前往理塘,让仓央嘉措流连忘返、念念不忘的理塘。“用一朵莲花商量我们的来世,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奔向对方。”他在一首诗里这样说。而理塘就见证了他的今生与来世,就好像仙鹤洁白的双翼从来都不曾带他离开过。时间一点点过去,来自天空之城越来越耀眼的光线仿佛正在将这个传奇诗人神秘复杂的面容慢慢照亮。大山草原就在窗外,我的指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与心跳。我靠在椅背上,照着来之前特意在知乎上看的《高海拔地区旅游攻略》,闭住嘴巴深深地吸气,再慢慢地呼气,同时努力平缓自己兴奋的心情。母亲有点小心,一直都在闭目养神,并且尽量不说话。而我相信自己只要做到了“淡定”,就一定没事,可要我闭住眼睛是不可能的。我一路边看风景边拍照,终于,我们到了。
壹
这是一座整洁、端庄的小城。房屋沿公路一字排开,红褐色的屋顶黄色的墙,和蓝天与生俱来地相配。天很低,白塔很亮,寺庙镀金的屋顶璀璨夺目。天空之城,阳光重塑一切色彩,使平淡变得明艳,使明艳变得凝重,使凝重变得雍容。我只恨自己不是画家,不能参透光线背后生命的律动。否则这里一定是油彩的天堂。我从成都来到这里,就像从灰暗阴冷的冬日巴黎来到普罗旺斯阿尔勒的梵高。
他追随着太阳来到那座纯净又斑斓的小镇,阳光消融了内心的积寒,他的调色板燃烧起来。“没有太阳就无所谓绘画”他说。《星月夜》、《向日葵》、《夜晚的咖啡馆》……他最负盛名的一系列作品像春日里的野草一样磅礴生长起来。在被太阳点亮的大自然无尽的色彩里,他终于完整了自己的灵魂。而如今“灵魂”已成了网红词,与此同时正值夏季的川藏高原便成为最炙手可热的“诗和远方”。
游客们带着氧气瓶和摄像机蜂拥而至,让理塘热闹非凡。这座小城也竭尽所能地展现出了它的容量与胸怀。干净舒适的宾馆一家挨着一家,川味饭菜酸辣爽口份量十足。闲坐在街头的老人对过路的我们说着祝福的话语。在这里的几天,我喝到了世上最好喝的牛奶,牦牛肉吃到过瘾,还遇上了停办十年后的第一次赛马节。
赛马的地方是一片大草原。双脚一踏上草地,我浑身都激动地颤栗起来。我出生在甘南,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草原。虽然从小在城市长大,但我的内心一直觉得自己的血脉深处一定与草原紧紧相连。整个赛马的过程我都激动不已,一个个骑手大声呼号着从场子的这头跑向那头。彩旗在马背上飞扬,被大风吹得批啵作响。马蹄声穿透嘈杂的喧哗依然清晰可闻。母亲的“不要大呼小叫控制自己”的告诫全被我无视。我忙着拍照忙着鼓掌喝彩。赛马这样的宏大盛事,我上一次看还是在十多年前呢。
比赛快结束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想找一个骑手拍合影照。穿过观众席来到场地的后方,大批的人马在这里准备上场。其中的多数都很年轻,有着高高的鼻梁和乌黑卷曲的长发。他们大声说笑着,谈吐间尽是康巴汉子的阳光和豪爽。我仰起头带着好奇和羞怯打量他们。其中的一个小伙子注意到了我。他有着草原人独有的明亮清澈的双眸,在我的注视下露出了腼腆的微笑。啊,我和骑手拍照的愿望眼看着就要成功了。
我鼓足勇气正要上前开口请求,对面却有已经比赛完的一群人骑着马朝这里奔来,马高大的身躯和强劲的步伐将我逼得连连后退,我很怂地尖叫着躲进了一个小角落里。再抬头看时,那个帅气的男孩远远地冲我笑了一下,就调转马头朝相反的方向去了。我心情沮丧极了,回去一路上都没说话。我想,那个男孩最后的一笑一定是在笑我的鲁莽和不自量力。
一个城市里来的游客,顶多也就是在公园里骑骑骆驼拍拍照,哪里配和真正的骑手与骏马合影!如果是真的草原姑娘,又哪里会怕马,她们会大胆地伸手抚摸它们修长的颈,然后骑上它们,和刚才看到的那些骑手一起并肩奔跑,自由自在又无所畏惧,而不是像我一样被吓得尖叫。她们也有草原人明亮清澈的双眼,乌黑卷曲的长发和高高的鼻梁。
贰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边吸着氧一边抱怨可能有虫子咬得我身上起小红点。母亲忍了一会我的歇斯底里终于问我:“住在这么好的宾馆里还有许多说法,你不是吹牛说要去什么山区支教吗?”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想起现在正在贵州做志愿者的室友给我发来的照片,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望出去满眼都是娇艳欲滴的绿。室友说虽然她跟小孩子们相处得很开心,但是得去河里提水来烧,上个厕所一不小心就会掉进茅坑里去。
我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那种画面,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吃不了那个苦。就算能忍受一段时间,但也是在“忍”啊,带着怜悯,带着嫌弃。他们是志愿去照顾山区留守儿童的,但是也只是志愿者罢了。相差甚远的生活条件、文化水平,24小时热水的淋浴房和干净卫生的洗手间隔在他们和当地人中间,使他们绝不能够,也绝不会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就像最初以传教士的身份去采煤区博里纳日的梵高,他穿着体面的衣服,怀揣正统的教义和火热的心,以为自己可以拯救和教化那些被上帝遗忘的矿民“黑子”。然而这些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繁衍生息,有着自己的规则与命运。
梵高和梵高的上帝不能改变他们,而且他也根本不属于“黑子”,他终究只是一个要离开的过客,与这里趁着短暂的夏季,前赴后继来到高原的人们一样。这片土地自从朋友圈的心灵鸡汤盛行以来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备受瞩目。在这样的瞩目中,它的神秘更加“神秘”,偏远更加“偏远”,信仰更加“信仰”。
这片土地被人按照大家所期许的样子描绘并展现给了大家。于是大家带着氧气瓶和摄像机蜂拥而至。他们或是隔着车窗望着它的荒凉宣泄自己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的同情,或是在草原上诗兴大发,或是像我一样想抓个当地人做摆拍工具。然而他们只是一群游客,那些他们以为自己所了解的从来都与这片土地无关。一批批的人满怀惊异与好奇填满了帐篷吃饱喝足又离开,然而牦牛们只低头吃它的草,在它们主人的吆喝声中走向远方,对身旁的热闹充耳不闻。无论多少摄像头对准着,太阳下山,女孩放牧,老人念经。这里依然,也永远是它本来的样子,按照它自有的规律生生不息,日复一日,日日亦然。
然而我依然认定自己和那些游客是不同的,从小到大,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一直都“与众不同”。地理老师让少数民族同学站起来介绍自己的家乡,我站起来,大家都很吃惊,因为我看上去似乎和大家一样而鲜少“民族特色”。在每一次新生见面会上我告诉大家自己是藏族人,然后回答他们:“你为什么名字这么奇怪?”,“你为什么没有红耳团?”之类的很多问题。和他们在一起,即使我看上去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会有浓烈的不同无声但鲜明地立在我心里。
我的家乡在安多藏区,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除家乡之外的藏地,除了有游览异地风光的期待,更多的感觉就像是在回家。虽然这里与我的生活环境迥异,但是我就出生在海拔两千七百多米的高原之上,就像仓央嘉措说:“人们去远方只是为了更紧地拥抱自己。”我以为来到理塘,就是回到自己真正所属的地方。我以为自己生来就属于这片土地。可是当我走进这里,走进这里的人们,我觉得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外了。我以为我自己也属于草原,但似乎也终究是一个游客,一步一喘,踉踉跄跄地走在有很多泥巴和臆想中的毛虫毒蛇的草地上。夏日的理塘多雨,我在这片土地留下的足迹顷刻便能流逝。我可能与哪里都没有联系,我是在水泥地上长大的姑娘,属于水泥地和钢筋混凝土,虽然极不愿意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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