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拉姆/文 理塘县委宣传部/图
叁
(上接第五版)
站在毛垭大草原上,高原的风吹着我的脸颊,四下里空荡一片,白云茫茫。我拒绝属于水泥地,但我也无法属于这里。我说着磕磕绊绊的安多藏语方言,在南方读书的两年让我的皮肤变白变润,比在兰州时更好。母亲为了保护我的脸,让我带上大大的阔边帽,太阳大时一定打伞,每隔两个小时涂一次防晒霜。而我现在却希望让风更加强劲地掠过自己,这真正高原的风,它可以把我的颧骨吹高,皮肤吹红吹黑,让我成为真正的藏家人。
离开这里的前一天,我和母亲去了长青春科尔寺。那是一个雨后的晴天,寺院在山坡上,我们放缓脚步,爬得气喘吁吁。抬起头,远远可以望见朱红的屋顶和金色的屋檐在阳光下互为映衬,非常好看。老树的绿叶闪着油亮的光,在微风中摇摆。“没有阴影的幡,没有阴影的路,没有阴影的古刹……雨神拥抱初洗如婴的身体,我被你感召而来。”这是朱哲琴入藏后第二张专辑的代表作《没有阴影的家园》。她为了更好地进行创作,离家远赴西藏,寻求启示与灵感。
《阿姐鼓》和《央金玛》两个系列被誉为是“民族”和“世界”的融合典范。藏地原生态的人声与现代音乐科技共同营造出自然质朴的背景。而朱哲琴即使站在伦敦皇家音乐学院的舞台上歌唱时,她的声音依然像是就来自高原草地上的某个帐篷。朱哲琴的足迹遍布藏地,她所唱的就是她所看到的。而那种拥有能够跨越人种与国别的力量的歌声一定不会与一双走马观花、赏新猎奇的眼睛有关联。她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就是来自拉萨街头一群姑娘中的某一个,那是因为她真正地热爱那里的人们,走进了她们之中,成为了她们的一员。就像这古老寺院里的僧人们,他们诵经礼佛,传承教义,过着清贫和远离喧嚣的生活,这并不只是因为教规迫使,更是因为自身对佛法真知的追求。
跨进寺院门槛,脱了鞋袜走进佛堂,周身立刻被一种安详沉寂的气氛包围。在昏沉而温柔的光线下,我细细打量着四周墙壁上的唐卡和彩绘,缤纷却不失凝重的色彩讲述着一个个古老的佛经典故。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寺院磕头了。从小到大母亲每逢中秋和春节就都带我去兰州五泉山上的嘛呢寺。母亲说,磕头的时候要认真,心里要惦记着家人,祈求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身体健康,祈求自己学习进步,前途光明,祈求未来的日子平平安安万事如意。可是当这一次,在我走进大佛脚下时,我的内心空无一物。酥油灯的火光轻轻摇曳着,散发出温暖的光。我仰头看佛,他俯视着,仿佛在俯视万物,眼神中是领悟一切的智慧和慈悲。
我跪下来。
我看见身旁的老妇人手举头顶,深深地跪拜。手里的念珠相碰发出轻轻的脆响。她俯下身去,额头贴地,头顶与脊背的线条相连,是一座大山的模样。
肆
我被这无声的肃穆所打动。这两天的茫然失落之感好像终于找到了人可以理解倾诉。我跪在地上,突然很想哭。第一次,我的跪拜不为那些平凡又庸俗的目的,而为了某种更有力更崇高的感情,像是救赎,像是洗涤,像是奉献。雨果笔下的冉阿让曾经是一个冷酷顽劣的人,直到遇到慈悲为怀的大主教打动了他的心,从此他开始了逃亡之路,逃离曾是小偷和囚犯的过去,以救赎,以洗涤,以奉献。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冉阿让,于是跪在耶稣像前祈求宽恕,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以谁的名义祈求。
“我被俗世隐瞒,转身时又被自己撞倒,从此言行暧昧,对自己毫无把握。”仓央嘉措说。他从年少时开始接受最严苛优良的教育,本想一展宏图,却空负达赖喇嘛之名,做着第巴专政铁腕下的傀儡,过去的憧憬与理想化为幻影。也许是对强加的戒律和自己无力驾驭的权谋的反叛,他醉心于声色宴饮,内心却充满了迷茫与煎熬。一生寥落,仓央嘉措在晚年被废,押解回京。行至青海湖滨,碧水蓝天,他在那里圆寂。
“无力挽留闪电的浪子一不小心沦落成了王。”在诗句中,他这样嘲讽着自己,嘲讽这无法被自己掌控,也无法自我承认的人生。身为达赖喇嘛,他似并没有立下丰功伟绩名垂青史,却在本应为禁忌的爱与诗里获得了自由与生命。也许他穷极一生都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究竟想要成为谁。古希腊德菲尔神庙门楣上镌刻着一句话:“人啊!认识你自己。”而我今日跪在佛堂中,即使血管里流着藏人的血,却又离他们那样远,远到都不知道自己对于这距离是感到庆幸还是失落,远到似乎连跪拜本身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形式,跪拜本身什么都不能证明。
走出正殿,天已经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我和母亲撑起伞向门外走去。院子边上的回廊下传来阵阵诵经声,我们走过去一看,是三个僧人在做功课。虽然下着雨天也变冷,游客依然很多,很快那回廊前就聚了一小群人拿出手机来拍照。烟雨霏霏,僧人朱红的衣衫和昏暗的天空组合,营造出一种古老的佛家圣地那种苍凉厚重的感觉。许多人的眼睛看着他们,用手机录着像,但是他们的诵经声并未停歇。
我和母亲相伴着走出院门,看门的僧人笑着对我们说了一句:“扎西德勒!”雨渐渐大了起来,我裹紧身上的外套,小心翼翼地下坡。路两边的民居都隐在了蒙蒙的雨帘中,雨水顺着屋檐流向地面。风来时,雨丝倾斜,红墙被打湿,呈现出斑驳的或深或浅的颜色。对梵高来说,今天不是个作画的好天气。阿尔勒的夏季炎热而干燥,不同于草原上的理塘,忽晴忽雨。好天气让梵高不停歇地挥舞画笔,即使不能被卖出一幅,即使长期的饥饿和疲惫纠缠着他的身心。
我常常想,究竟是什么让他抛弃画商的中产阶级生活,又抛弃尚可温饱的牧师身份,开始走向绘画创作。他的第一幅画就诞生于博里纳日,他用黑色铅笔速写了一群要去矿区工作的“黑子”。梵高曾跟随他们下到矿井,“黑子”们在暗无天日犹如炼狱的地下工作,煤灰日复一日侵袭着他们的肺,从七、八岁做工直到死去。煤场老板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没有安保措施的矿井随时坍塌,“黑子”们的每一次出工都像是一次有去无回。就是在这里,梵高扔掉了自己的白棉布衬衣和夹克,贡献出自己的全部薪水,以救赎的姿态,决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并第一次拿起了画笔。
伍
突然我觉得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梵高确是不属于这里,但是他决意要开始画画之后的每一天,他顶着饥寒交迫,顶着世人的冷嘲热讽依然挥舞着画笔的每一种姿态,都和矿井下那些从未放弃生存与生活,在酷热浑浊的空气中不停挥舞着锄头的“黑子”们一模一样。原来他从来一直都在他们中间,未曾离开。原来每一种归属都有自己的方式。他画土地,画土地所酝酿出的生命,画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他爱他们,他与他们的血脉从来都是相连的。
原来每一种归属都有自己的方式。于是雨果说,凡爱他人者,就得见上帝。冉阿让的灵魂因此终于得以坦然。曾经的恶行是他的,之后的救赎与奉献也是他的,他终于无需逃离,也无需求寻。“北方花开,南方花谢;照见彼身,心见如来”仓央嘉措在诗中说。高原的夏天即将过去,又注定会回来。草木由生而枯,由枯而生,游客们来了又去。理塘却因为他的一句诗而永远蜚声四海。哲学家“我是谁?”的提问困扰了人类几千年,而仓央嘉措就在对其回答的毕生求索中留下了一篇篇不朽的诗歌。住在布达拉宫,他是雪域最大的王,走在拉萨街头,他是世间最美的情郎。归属原不在他人的承认,不在于形式的证明,归属只在于本心。
离开的前一晚,我们吃到了丰盛的晚餐。牦牛肉依然鲜嫩可口,饭菜依然又辣又香。几天好吃好喝,我似乎已经胖了。我向室友炫耀伙食,没想到她说她也吃胖了,村子里小孩的家长们几乎每天都杀两只鸡来招待他们。晚上,他们在小学的操场上教孩子们跳《咖哩咖哩》,一群老人在旁边摇着扇子唠家常,偶尔还有狗跑过来冲他们叫,吓得一群人四下逃窜。室友说山区里的趣事说个没完,我也急着要讲我的。她说,归期将至时,他们怕临别伤感,天没亮就起身离开。却没想到孩子们向校长打听了他们离开的时间,自发地早早集合好候在校门口,然后一路送他们出了村口。其中一个小女孩叮嘱她一定要记得打电话给她,往她手心里塞了一颗糖就转身跑开了。回来的路上,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力量把心塞得满满的,她说。我想,过去的日子里,她一定早已忽略了生活上的不便。那种说不出的力量已经打破了从前把他们和当地的人们隔开的一切,并让他们彼此紧紧相连。
时间转眼过去,我和母亲就要离开理塘了。几天里阴雨不断,走的时候天已微晴,阳光透过云层照向大地,白塔白得亮眼,威严矗立。草原上牦牛如黑漆色的星点,远远望去,紫色和黄色的小花遍布,像一层薄薄的纱覆在青绿的草地上。灰白的公路向前无限延伸,让我想起了朴树《平凡之路》MV里的画面。“徘徊着的,在路上的,你要走吗;沸腾着的,不安着的,你要去哪……”我带上耳机,朴树纯净又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我耳边轻唱着。渐至正午,云层越来越薄,蓝天就像是镶嵌在白棉布中间的宝石,晶莹剔透,鲜亮欲滴,似乎触手可及。海拔越高,离太阳越近。在那里,阳光重塑一切色彩,使平淡变得明艳,使明艳变得凝重,使凝重变得雍容。那就是理塘,是真正的天空之城,是没有阴影的家园。“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但是当我的右手轻抚着左手,从那里产生的轻微有力的震动传递到我的指尖,我知道这震动与我的心脏相连,就像无论去到哪里,我肌肤下流淌的血脉从来都与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相连,相连于那,没有阴影的家园。
本文原刊于《西藏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