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嘎子

青蛙在我的记忆中最清晰的影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那块石头骄傲地立在河心，是河最陡最湍急的那段。河水是从贡嘎大雪山下来的，平平缓缓，温温和和淌下来，到了这一段便一个跟斗扎下，像鸟悠悠闲闲飞在空中，让人一枪射了下来。鸟栽下地无声无息，河水陡然栽下，却发一声声怒吼，轰轰隆隆的声音震动了整个铁锈山崖。那蛙就昂首在暴怒的水花中，常年的浪击水冲，石头光滑得就是一张水湿的蛙皮。蛙是不屈的，昂首立在激荡的河心，蛙嘴半张，饱满的下腭臌胀着气，大约是想发出惊天一吼吧？身子蜷缩后腿蓄力，是想奋力跃上急流顶端吧？这蛙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那里了，从我小时候看见它，到了长大成人，它都以那样的姿势立着挣扎着。

最早告诉我那是蛙的，是我的小伙伴洛尔布。洛尔布同他名字一样，圆圆胖胖的，脸蛋红红亮亮的，像宝贝一样。我同他常常一起上学放学，走那条沿河的公路。走到那个湍流段时，水把公路都震动得摇晃了。我有些紧张，脖子缩紧了，手心里都是汗。洛尔布却兴奋了，到处找卵石，找到了就冲到河边，朝那个青蛙砸去。一颗不中，他又砸一颗。砸了三颗还不中，他就一脸的气恼，摇晃着圆脑连说好几个完了，完了，今天又是咸菜下稀饭了。他让我看，河中央的石头像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是只青蛙，逼真极了，像照着青蛙的样儿雕刻成的。他说，那青蛙有张灵验的嘴，我用石头投那半张的嘴，投进了嘴里回家肯定打牙祭，吃大肥肉。投不中回家只有啃干馒头喝白稀饭了。我试过，真的很灵呢！

听他一说，我捡拾了三颗石头就去投，第一颗就投中了那半张的蛙嘴里。洛尔布说，投中了就别再投了，不然会不灵的。我回到家里，真的吃到了肥肥的红烧肉。

后来，去那里投石头的越来越多，人都是贪心的，一颗不中，又投，直到投中为止。我很奇怪，那么多年，蛙嘴里不知投进去了多少石头呀，可没见满出来。难道蛙肚皮里是空的，还是那蛙真的是有生命，会消化石头。

我们都有观察蝌蚪的经历。小小的空药瓶去郊外水沟田边捉来小小的蝌蚪，养在里面看着那些黑头怪物晃着又长又扁的尾巴无忧无虑地生长。长出前脚后腿时，我们兴奋得睡不着觉。甩掉尾巴现出青蛙原形时，我们惊呆了，看着瓶里的小青蛙终于明白了一个深奥的道理：我们人类比青蛙们高级的原因，是我们生下来就有了活蹦乱弹的双手与双腿，再摸一下我们的小PP，除了满手心的稀屎，早就丢掉了尾巴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场与青蛙的战争是伴着浓烈厚重的血腥味出现的。那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一群兽欲癫狂的少年，对一池塘大大小小的蛙们的血腥屠杀。那个夏天的正午，阳光焦味浓重。我们一群暑期少年没事可干，扛一支汽枪到杨树林里去打鸟。过一个池塘时，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青蛙，好多青蛙呀！

蛙鸣声就在此时响了起来，开始是几只鸣唱，伴着鼓声唱得很欢乐，阳光里都可以寻到它们歌声的碎片。忽一下所有的蛙突鸣起来，声音震得我们耳鼓嗡嗡乱响。我相信蛙肯定预感到了什么，在我们来到时才突地乱鸣，像成百上千的人哭嚎。这声音拔动了我们的兴奋神经，我们哇哇叫着，在池塘边走来走去，抢着唯一的汽枪，都说要打青蛙，试试枪法。屠杀就这样开始了。屠杀使我们身体内的血哇哇尖叫起来，我们轮流着，打完了满满一盒子的弹丸，一枪水里漂一团红，一只蛙柔软的肚皮开了花，五脏六腑撒了出来，漂在水面。一池水全成红色，到处是蛙尸，受伤没死的在岸边做垂死挣扎，突出的眼珠暴突无望地望着晴得没一丝云朵的天空。池塘里难找到没死的蛙了，我们开始折磨那些伤残的蛙。用绳子捆住它们的后腿，吊起来用细细的柳树狠狠抽打，边打边问：说！密电码藏在哪儿，你们的接头暗号是什么？坚贞不屈的蛙们肯定不会说，它们都没看过人类的电影，也不会背诵那些华丽的台词。它们浑身淌出鲜红的血，看着我们，弹弹身子挣扎两下，用最后的力气呱呱叫两声。我们从中选出三只蛙，用小刀割掉它的前腿，然后扔出池塘里，看它们在水里挣扎，最后沉进水底再也爬不上来了。人一旦邪恶了，就会在邪恶的刺激中万恶到底，只是过过枪瘾，我们还不满足，就想着法子折磨那些没死去的可怜虫们。我们把它们包裹在报纸里，点燃火听它们在火里挣扎，叽叽叽发出老鼠一样的声音……不说了，想着就残酷极了。发现我们的兽行的是个老太婆，手拿转经筒看着一池塘的死蛙，闭上眼睛说，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的！

我们沉默了，都不知道刚才做了些什么。我们看着青色的山石与渐渐沉入下午阴去的太阳，心里突升一种难过，开始互相指责起来，说屠杀是他开始的。我们离开了，那一池的血与腥味长久地留在我们心里了。

我长大了，离开了家乡的高原小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时时梦见那只在激流中挣扎的石蛙。我听说过，那个石蛙是只真蛙变的，青蛙们只有奋力跃上那个长长的激流才能变成人。许多蛙试过了，都失败了。只有那只倔强的蛙奋力跃进着，一步一步跃到了急流中心时已是心力俱碎，但它高昂起头，用微弱的声音表示它绝不倔服。可在阳光照在它头顶的那一瞬，它石化了，成了大大的一块石头。一个让我的少年充满了美丽幻想的石头。

我难以想像它真的变成了人会是怎样的？那少年的血腥与兽性，是它的美丽向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