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美禄
韩干是唐玄宗时期著名的宫廷画师,官至太府寺丞,善画人物、佛像、花竹,尤工鞍马。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列韩干为“神品”,该书以神、妙、能、逸四品评定绘画等次,神品为最上品。宋徽宗时期,御府收藏韩干作品有五十二幅;历尽劫波,现有《照夜白》《牧马图》《神骏图》《圉人呈马图》《胡人呈马图》五幅作品散落世界各地,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无价之宝。
然而,韩干也遭到了酷评。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为了凸显曹霸高超的绘画才能,便把他与弟子韩干进行对比,指出“干唯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伤”,这样使得高卑定位,优劣分明。中国艺术理论不乏从人体脱化而来的审美概念,其中“骨”与“肉”正是如此。“骨”,最初指筋骨,后来演变成了艺术作品刚健有力的概念;“肉”,最初指形态上的丰肥,后来又与媚有内涵上的联系。因此无骨多肉便成了艺术上的弊病,“瘠义肥辞,繁杂失统”,是诗歌无骨之征;“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乃书法上的大忌;在绘画上,“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艺术家一旦被贴上了无骨多肉的标签,则意味着才屈计穷,甚至走向了艺术的反面。
杜甫作为唐代诗歌的巨擘,影响很大,所以他对韩干的酷评不乏随声附和者。北宋苏轼说:“干惟画肉不画骨,而况失实空留皮。”黄庭坚说:“曹霸弟子沙苑丞,喜作肥马人笑之。”李纲说:“始知韩干画多肉,坐使冀北群皆空。”南宋黄伯思说:“曹将军画马神胜形,韩丞画马形胜神。”明代胡奎说:“画史只数曹将军,将军画骨不画肉,韩干画肉神不足。”可见杜甫肇其端,后人推其澜,把韩干贬斥成了中国绘画史上一个蹩脚的画家。
假如进行历史还原,可以发现韩干画马肌肉饱满不为无因。韩干主要生活在唐玄宗开元年间,当时天下太平,马放南山。有道是“长年牧养瘠者肥”,皇家御马无疑更是膘肥体壮。宋人张耒曾说:“开元有臣善司牧,四十万匹屯山谷。养之罕用食之丰,力不曾施空长肉。”在另外一首诗中张耒也指出:“世人怪韩生,画马身苦肥。干宁忍不画骥骨,当时厩马君未知。开元太平国无事,战马卷甲饱不骑。”文学艺术诞生于特定的历史时代,都是时代生活的曲折反映。韩干笔下之马肌肉饱满,就是开元年间社会太平丰足的折射。据《唐朝名画录》“韩干”条记载,“上令师陈闳画马,帝怪其不同,因诘之。奏云:‘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南宋曾季狸在《艇斋诗话》中也记载,唐玄宗召韩干上南薰殿,让他以陈闳为师。“干奏曰:‘臣不愿也。’明皇曰:‘然则汝何以为师?’干曰:‘飞龙厩数万匹,皆臣师也。’”韩干对陈闳不认同而以御马为师,意蕴非常丰富,其中可以看出他的画风具有写实性。现实中的御马长得膘肥体壮,作为写实派画家的韩干就没有理由把它们画得瘦骨嶙峋。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指出,韩干画中再现的是来自大宛的沛艾大马,唐玄宗骑上去感觉“舒身安神,如据床榻”,其肥硕自是不难想见。韩干笔下之马膘肥体壮,看来与马种也不无关系。另外,《宣和画谱》中说:“古之画马者,有《周穆王八骏图》,阎立本画马,似模展、郑,多见筋骨,皆擅一时之名。”“‘干惟画肉不画骨’者,正以脱落展、郑之外,自成一家之妙也。”这样说来,韩干画马之所以显得肥硕,是因为要摆脱展子虔、郑法士和阎立本等画家影响的焦虑,以成就自家特色。
有鉴于此,对于杜甫的酷评,便不乏为韩干辩护者。一种意见认为韩干笔下的马并非无骨,而是肉中藏骨。张耒曾道“肉中藏骨以为奇”,谢采认为“气不凋丧骨肉匀”,明代刘麟则指出“韩干惯传神骏骨”。一种意见推崇韩干画马有滋味。宋代白玉蟾指出:“韩干画马得滋味,霜蹄巧作追风势。”一种意见肯定韩干画马笔下有神。虞集曾指出:“神明尚令后古见,莫叹韩生非画师。”在中国古代画论中,有骨、有味、有神,无疑都是正面的评价和肯定。
另外,对于杜甫的酷评,有人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反酷评。唐人顾云说:“杜甫歌诗吟不足,可怜曹霸丹青曲。直言弟子韩干马,画马无骨但有肉。今日披图见笔迹,始知甫也真凡目。”顾云在披阅韩干真迹后,直言不讳地讥讽杜甫眼光有问题,根本就不识货。张彦远也说:“杜甫岂知画者,徒以干马肥大,遂有画肉之诮。”张彦远指斥杜甫是一个不懂画的门外汉,只凭外在形式便对韩干妄加评论。宋代刘攽指出“少陵作诗讥画肉,惋惜骅骝气凋缩。未知良工尝苦心,空使时人争贱目。”刘攽批评杜甫对韩干的误读影响很大,至使时人对韩干多有轻视。元代虞集曾说:“开元沙苑蒺藜秋,韩干新图总不收。天厩真龙奇骨在,故知臣甫负骅骝。”虞集指出,韩干画马就是以唐天子厩中宝马为原型的;杜甫未睹那些宝马长得怎么样而妄发议论,谬误自是在所难免。明代刘基也曾指出:“天厩之马高且肥,王孙貌出真绝奇。杜陵寒儒恒苦饥,枉使韩干遭诮嗤。”刘基尖刻地讥笑杜甫乃一介寒儒,无缘悉知御马的真实状态却妄发议论,致使韩干枉受人们嘲弄。需要说明的是,杜甫与韩干虽然同时,但是生活境况大不相同,杜甫长时间处于社会底层,所见的多是“骨骼硉兀如堵墙”的瘦马;韩干作为宫廷画师和太府寺丞,则有机会接触唐天子的御马,因此他们两个人的精神世界中关于马的成见与图式自是迥然不同。
正因为拥有一批忠实的“粉丝”,所以韩干又被认为胜过曹霸,是唐代画马第一人。“韩干画马天下闻,笔力远到曹将军”;“唐朝画马谁第一,韩干妙出曹将军”。其实,韩干的卓绝就连杜甫也不能完全否认,他曾在《画马赞》中说:“韩干画马,毫端有神”;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也承认:“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只不过这些称赞,远不及他对韩干的一句酷评给人印象深刻和影响深远。
艺术批评,不是科学结论,难免见仁见智,众说纷纭。对于有切实把握的,应当知无不言,切中肯綮。对于没有把握的,因片言之贬严于斧钺,则须保持必要的审慎。这于艺术创作,固不失为一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