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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乎文哉,纯朴者情也 2023年08月16日

◎胡忠伟

钟叔河先生从十七八岁做职业编辑开始,就与书了打了一辈子交道。而今,先生已九十三岁高龄了,仍然没有停止读书、写作和思考。今年,岳麓书社为他出版了十卷本的文集《钟叔河集》,是对他一生主要著述的集中呈现。而广东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今夜谁家月最明》,是他的一本怀人忆事的随笔集,安徽黄山书社出版的《念楼话书》则是他的书话佳作集。尽管他以前出的《念楼集》《偶然集》《小西门集》《笼中鸟集》《天窗集》《念楼学短》《左右左》等单行本我都购读了,但这次《念楼话书》甫一出版,我仍然下单买了一本来读。

一则是因为钟先生是我所敬慕的出版大家,他的文字之好,思考之深,文章所呈现出来的“郁郁乎文哉”的古朴清明之文字风格,是中国文章的美的传统,是我所喜欢的,也是我在自己的写作实践中所极力追求的。

再则钟先生提携后学的精神令我感佩不已。他不独留下了为如我一样的无名之辈题写书名“书是一盏灯”、题签自著之作等文坛佳话,他还为朱航满、夏春锦等这样的敢做事、善成事的有为青年授权,支持他们编印出版自己的著作。钟先生的书信集,援权夏君大胆去编,《初集》出版后果然反响很好。该书收入了1963年以来钟叔河先生写给他的作者、读者和编辑朋友们近70人的400通书信,书信谈论内容涵盖书籍的研究、写作、出版、编辑、阅读等,文坛掌故丰富、思想感情真诚,富含人生智慧和对出版事业的真知灼见,可视为一个老编辑的“回忆录”和“出版私历史”。而这本《念楼话书》原本是北京《芳草地》主编谭宗远最早提出编选意图的,后来不幸“流产”未出,这次他授权朱航满来编,“死马当活马医”,他还应朱君之请为该书《小引》作了一段“补记”,交代了该书的前尘往事和出版因缘。钟先生与朱君、夏君,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如先生在《卖书人和读书人》中所形容的那样:“二者的纽带就是书,只要彼此都喜欢书,看重书,熟悉书,自然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共存共荣,融洽无间。”

三则钟先生一辈子的功业,世人瞩目,无人能出其右。钟先生一生坎坷,即便在被错划为“右派”和罹受牢狱之灾的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里,他都没停止读书和思考。困苦的生活没有打倒他。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钟先生与周作人结缘,始于在长沙街市拖板车的那些年,他给知堂老人写信,谈读他的书的体会,谈他对人的命运的思考,得到了周氏的回信和赠书、赠字幅,也为他日后编辑出版周著以回报前辈知己之恩埋下了伏笔。1986年他编辑的《知堂书话》在岳麓书社出版,这是1949年以后首次署名“周作人”的书。此后,他不遗余力地成规模成体系地编辑出版周作人的著作,大有开思想新风之功。

他引导国人开眼看世界的“走向世界丛书”,更是“一出牢门,便走出国门”的惊世之作。该丛书辑录了1911年之前晚清人物考察西方的著述100种,是近代中国从闭关自守到对外开放这个历史过程中的断面和侧面。为了帮助读者和研究者认识此丛书的价值,他独力为这些丛书中的每一种书都撰写了长长的绪论,单就搜集、整理、核勘之功,也会使一般编辑视为畏途,遑论这些绪论中所展现出来的思想和见识,自非常人能比。钟先生的这些导言性质的绪论随丛书出版发行后,引起了学者李普、李一氓、钱钟书等人的高度关注,极力鼓动他将之单独结集出版,这就是后来的《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从东方到西方》等书。就连一向不肯为人作序的钱钟书,也主动约见他,并主动要为其作序。钟先生坦言,他编这套书,就是为了让中国更快、更好地走向世界,融入世界,从而使中国更文明、更先进、更可爱。书中收录的《柏林寺访书》《记钱钟书作序事》《钱钟书和我的书》等篇章就是对编辑这套书前前后后的书事趣闻的追记。

《念楼话书》分为四辑,第一辑“书人书事”,主要谈钟先生与书有关的记述。第二辑“‘走向世界’及其他”,收入“走向世界丛书”的前言后记和有关访谈。第三辑“周作人的书”,是钟先生为他和友朋编的周作人著作所写的序言。第四辑“谈书一束”,收录他编选《曾国藩家书》等书的相关文字和他读书谈书的相关文字。

而我最看重的是第一辑,谈买书、读书、印书,还谈前辈、谈友人、谈伴侣,虽是怀人之作,但也多与书相关,均是文质俱佳的美文,也是此书最为好看的一组文章。尤其是《记得青山那一边》《润泉纪念》《以身殉书哭杨坚》《依然有味是青灯》《〈青灯集〉自序——怀念朱纯》《父亲的泪眼》等篇目,追忆师友亲人的往事,记录人生中的种种缘分,文字平实,用情最深,读来使人低徊不已,给人留下了思索和吟味的余地。

钟先生一生编读知堂的著作,也深受周氏的熏染,其字里行间多有周氏为文的平和古朴之风,虽记录的是钟先生的私人经历、私人历史,却闪耀着先生汲汲于文化、不断追求先进思想的侧影,传达着人间最美好、最朴素的情愫。他1963年在给周作人的信中说——先生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中国读书人最难得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别人,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的国家,对全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的、冷静的,然而又是十分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

我以为,钟先生做事写文章的初衰和意愿,与此庶几近之。这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和担当。

2022年,他接受文化访谈节目“十三邀”主持人许知远访谈时,不无诙谐地说道,“中国不‘走向世界’,难道是‘走出世界’?一个国家和民族从古代到现代的历史,往往就是它的人民打开眼界和走向世界的历史。中国必将真正走向世界,共享全球文明。”

而作为普通的读者,要理解先生,就走向先生的书,去阅读他,感受他吧。

这就是我购读钟叔河先生著作的全部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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