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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臼 2023年10月19日

◎黄孝纪

在八公分村,石臼的功用有二:一是捣糯米糍粑,再是捣稻米高粱等谷物的粉末。其形制亦各有不同。前者是明臼,摆放在地面上,能移动。后者是暗臼,埋在地表下,并建有专门的一间房子,叫臼屋。

分田到户的时候,差不多每户人家都会用一小块水田种植糯米稻。糯米圆润饱满,透着微黄,不及籼米白亮。一年里,使用糯米的日子,主要是端午节包粽子、煮糯米饭,中秋节捣糍粑,还有就是蒸糯米酒。平素,村人是舍不得用的,多是放在木板楼上干燥的瓦瓮里,经年地保存着。

中秋节捣糯米糍粑,是村里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捣糍粑,自然就离不开石臼。石臼是一个笨重的大家伙,少说也有百把斤。是由一块大青石打凿而成,外观成四方椎体,正上面的中央是一个半球形的大坑洞。小时候我就琢磨,这么个光滑异常的球坑是如何凿成的?如今人到中年,还是没有弄明白。这样的石臼并非每家都有,年头到年尾,全村主要就集中在中秋节用那么一次,多了其实也无用,一般是每个房族共用一个两个。与石臼配套的,是糍粑槌。它是用一根粗大的硬木做成,两端大,是槌头,中间小,是握杆。就像一个碗口粗的长菜瓜拦腰切成两段,之间插了一根长棍。糍粑槌差不多有一个成人高,结实,沉重。往常村人说某人矮小,会吐出不屑的一句:“还没糍粑槌高!”

节前一天,在厅屋一角蒙尘一整年的石臼和糍粑槌,负责保管的人家会仔细清洗一番。石臼光光亮亮,擦拭干净后,移到了厅屋中央,或者屋外的石阶上。旁边摆放一张八仙桌,蒙上干净薄膜,扎好。糍粑槌横搁在石臼上,或靠墙竖立在木水桶里。村里房族众多,一个房族十几二十户人家,捣糍粑就得排班,依次着来。捣糍粑是一件力气和技巧活,需要众人协作,互帮互助。男人捣糍粑,女人出糍粑,拍糍粑。

一木甑糯米蒸好了,轮着的人家就会端了来。这时,围着石臼和八仙桌,厅屋里定然是站满了大人和孩子,笑语喧哗。这家的男人若是身强力壮,自会率先脱了外衣,双手端了木甑,把糯米扣进石臼坑洞里。朝手掌吐一口唾沫,一搓,取了糍粑槌,就拉开了架势。先是擂,左手紧握槌干,右掌罩住上端的槌头,将下端的槌头伸进臼坑里,抵住糯米,斜侧着身子,一步一用力,擂压,揉挤。人缓缓围绕石臼转圈,前端的槌头始终在臼坑里与内壁相抵磨。几圈擂下来,糯米擂烂,已渐粘连,人也气喘吁吁。旁边观看的壮汉们,会笑哈哈自告奋勇走出一个来,接过糍粑槌,双手紧握着,半蹲着马步,就猛地捣起来。

“噗!”糍粑槌高高举起,越过头顶,用力捣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步子也随之挪动一下。在一举一落之间,捣糍粑的声音,渐渐清亮起来。糍粑也越捣越烂,越捣越黏稠,全然没有了米粒的形状,就像一团雪白的棉絮,紧紧包裹着槌头。糍粑与槌头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时而被提起,撕裂,甩下,牵牵连连。捣糍粑的人,腰部和双手,也越来越费力,气喘如牛,汗汽直冒。几圈捣下来,就吃不消了,得重新换人。

有时,新换上力气大的人,猛力捣时,甚至一下子能将臼坑里的一整团糍粑提起来,狠狠捣下去,槌头撞击臼底,发出“啪”的脆响,引得围观的人发出兴奋的惊叹。

捣好的糍粑,滚烫,黏稠,得赶紧由女人把它一次性整团起出来,叫出糍粑。我的母亲是出糍粑的好手,好多年,我都是看她一整天帮人家出糍粑,拍糍粑。

出糍粑是一个技巧活,要耐得烫,很多女人都不会。母亲总是在众人的夸奖声里,笑眯眯迎难而上。她先是从桌子上装了茶油的饭碗里,将双手搓上油。走到石臼边,俯着身子,双手掐住有人提着的木槌头,迅速撸下粘连包裹的糍粑。糍粑槌提走后,她把油碗端放在石臼沿上,双手不时抹上茶油,沿着石臼壁,快速插一圈,剥离黏附的糍粑,一边轻轻拍打。这样,石臼里的糍粑,就成一个独立的大圆球。末了,再一次将手掌手背抹了油,双手从两侧抄进臼坑底,几个旋转,一鼓作气,把一大团圆球状的糍粑起出来,快速甩在桌面上。此时,她的一双手掌,已经烫得绯红发亮。

接下来,女人们围着桌子,用涂满茶油的双手,从桌中央的一大团糍粑上,揪下均匀的小团,揉圆,像一个个白亮的小皮球。拍扁,就成了菜碗口大小的圆糍粑,油光白亮。若是在圆糍粑中央放一小调羹碎红糖,对折包上,就成了糖糍粑,一如皎洁的半月。

石臼不会空下来,一户接一户的人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在八月十四和中秋节这两天,白日晚上,村里通宵达旦都能听得到捣糍粑的声音。一家团圆,吃着温热的糍粑,望着中天的满月,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幸福。

过了中秋节,被糍粑和茶油浸润得油光发亮的石臼,又重新移到厅屋一角。糍粑槌清洗干净后,也收藏了起来。

偶尔,有的人家娶亲嫁女,或者新媳妇生了孩子,会捣糍粑作为贺礼。糍粑拍好后,一个个放在大簸箕密集摆满,摆上几簸箕。女人们取来事先调制好的一小碗红染和几根竹筷。这些竹筷的上端劈开成四爿,塞进小十字架。倒捏着筷子头,浸一下红染,呈十字在圆糍粑上点上五朵红染。每一朵都像鲜红的梅花,喜庆又吉祥。

村里有多少个房族,就有多少间臼屋。

臼屋夹杂在村旁的杂屋和猪栏之间,是一个房族的公屋,多数是青砖的瓦房,就独立的一间,前面一门,前后一窗,空空荡荡。心眼仄的房族,臼屋的门日常是上了锁的,族人要捣米粉高粱粉了,去管钥匙的人家取了钥匙开门。外房族的人家,一般不会去看他们的脸色。也有的臼屋,就比如说我家附近的那两间,上下相邻,似乎从来就没锁过门,多是扣上门扣。我的母亲要捣粉,哪间空就到哪间。有时两间都是空闲的,她还要挑选一下,看哪间更干净,捣起来更省力。

空荡的臼屋里,也并非一物皆无。进门的窗下,就突兀着两根腰粗的青石方柱,并列着,有成人胸部高,上端因常年累月撑扶人手,油润发亮。下面是一个石砌方坑,石柱就立在坑前两侧。方坑正前方地面下,埋着一个圆口的青石臼,臼口的周边是一圈方形的石板。这石臼与捣糍粑的那种略有不同,臼坑洞不是半球,而是上宽下仄的光滑深圆锥,锥底平整,仅容得下一个手掌抓握。连接石臼、石柱和石坑的,是一架笨重的捣木,状若去腿的长颈大屁股螳螂。石臼与石柱之间的这段捣木,方形,粗大,是其长颈。前端通过竖向方孔和卯榫,紧连一段饭碗大的硬木短棒,下箍钢齿,有如吸取汁液的口器,深插石臼之中。捣木夹在两石柱之间,一根横轴拦腰贯穿,卡在两侧石柱的竖槽里。捣木的形状也由此发生了变化,渐宽渐薄,到石坑里,已然是整块与石坑差不多大小的厚方板。

小时候,我和玩伴偶尔跑到臼屋,捣空臼来玩。几个人各站石坑两旁,手扶着面前的石柱,一只脚踏在厚方板上,用力一踩,石柱槽子里的横轴“咕叽”一声转动起来,前方的捣木昂起头,那段原本陷在臼坑洞里的短木棒也高高离开了地面。脚一松开,捣木重重落下,砸得石臼底发出“哒”的一声清脆巨响。大人听到了,远远隔着几栋屋就会大声斥骂,吓得我们屁滚尿流,赶紧跑了。

在村里,臼屋基本上是女人的工作场所。这一点与捣糍粑显然不同。捣糍粑靠的是臂力,猛力。臼屋捣粉则用的是腿力,需不急不躁,慢工细活。而且每次捣粉的时候,不只是浸泡好已滗干水的一筲箕米或高粱,还要带上好几样用具:扫地的大高粱扫帚,扫石臼的小高粱扫帚,擦拭臼坑洞的一块脸帕子,大团箕,小团箕,粉筛。

一个女人捣粉,其实是一件很费力费时的复杂活。一筲箕米往往要分两三轮捣,石臼不能装得太满,否则稍一用力,米粒米粉就会溅出来,臼边到处都是。米粒捣成了粉末,用一块砖头竖立在捣木下,撑起前端,短木棒随之退出臼坑,这样就可以不紧不慢一次次掏出臼里的米粉过筛。粉筛是一个轻巧的圆形器具,一掌宽的竹片边,底部是一张细密的钢丝网。蹲在石臼边,双手端着粉筛轻摇细晃,雪白的米粉纷纷落入大团箕,一层层加厚。筛里余下的渣粒,倒入小团箕。一臼米粉筛完一遍,将集聚的渣粒重又倒入石臼,搬开撑砖,继续扶着石柱,“咕叽咕叽”,不急不慢地踩踏石坑里的捣木板捣起来。短木棒提起,落下,循环往复,发出沉闷的捣击声。捣上一段时间,再又过一遍粉筛。这样一遍遍,一轮轮,当一筲箕米,最终变成了一大团箕粉,往往需要一整个上午。

若是有人帮忙,捣粉自然要快许多。有的日子,我母亲会带上我的姐姐们一同去臼屋,我自然少不了也要跟去。我和姐姐们踩踏捣木板,母亲就蹲在石臼边,脸朝着我们,身子略向外斜,伸出右手,在短木棒每次落入臼坑的间隙,飞速插入臼中,把沿着臼壁挤压上来的米粒米粉扒进去。她神情安详,泰然自若。我却常暗暗担心,生怕捣木碰了她的头,砸了她的手。掏粉的时候,我们姐弟用尽全力,将捣木板尾端踩到石坑底,一动不动。捣木斜斜上扬,母亲快速从石臼里掏粉,筛粉。

回到家,母亲生火,上锅,烧水,和粉,揉粉,拍成一个个小手掌大的圆圆的米粑子。大水锅里放入高粱秆子做的圆箅子,光洁,金黄,密密麻麻铺一层米粑子,盖上木盖,大火蒸熟。刚出锅的米粑子,热气蒸腾,芳香扑鼻,洁白,柔软,是村人都爱吃的美食。

一年里,我的母亲总会做上几次米粑子,有时还会变换着别的花样:做成半月形,包了肉馅,是肉米粑,可煮,可蒸,都好吃得很;做成算盘子大,中间用手指捏一下,是肚脐眼米粑,用来煮着吃,若是加了蚌壳肉或泥鳅同煮,大补。在盛夏,收割了高粱,捣高粱粉,做高粱粑子。高粱粑子紫红发黑,刚出锅时特别黏软。凉后变硬,有时母亲就用猪油煎了来吃,焦香油润,若是能粘上砂糖,相信更是美味。

臼屋最繁忙的时节,是临近春节那段日子。家家户户都要捣米粉做年货:兰花梗,桃环,花片。就像中秋节捣糍粑一样,各房各族的臼屋也要排班。臼屋里人出人进,整日响着捣击声。这些米制的年货用新茶油炸后,金黄,酥脆,甜香。每家都要炸上几箩筐,装上几坛子,曾经是整个春节期间最重要的油炸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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