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那天,甲嘎和小胖子上我这儿来玩,整整一天了,还看见哑子埋头蹲在墙根补皮袋子,一步也没挪动。补完后又叉开指头数那一个个细密的针眼。
“哑子肯定是个怪人。”甲嘎说。我没吱声。“哑子肯定是个怪人。”甲嘎又说。我抬头,正碰上哑子恨着我们的目光。那对眼睛瞪得很圆很冷,我心里一阵发怵。
甲嘎缩缩脖子,又伸伸舌头,说:“妈妈的,他不聋。”
后来,我们告诉了队长多吉。队长皱着脸,咬咬牙,说:“听得到个狗屎。你就是在他耳边炸个响雷,他也只是个泥菩萨。”队长轻松地吸了口鼻烟,说:“不过,你说话小心点,哑子眼睛尖哩!你们嘴巴怎么动,说什么怪话,他全看得见。”
“说汉话,他也懂?”
“除了你裤裆里偷偷放的屁他不懂,什么都懂。”
我们全都笑了。
可我和甲嘎对哑子能看懂我们说话,还是不太相信。
又一天,不出工。我们几个知青坐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看着早已过时的旧报纸和一些封皮上有霉斑的旧小说书。我们约定,谁也不许吭声。土楼四周静极了,听得见哑子拉扯针线时在皮袋子磨擦的霍霍声,和他喂养的那头从不知道咬人是怎么回事的黑狗呼噜噜的喘息声。这死一般的寂静使哑子有些忍受不住了,抬头恨着默不出声的我们,扔下针线,脸色像皮袋子一般焦黄,喘息声也像拉扯针线一般霍霍响。他站起来,拐进屋内,在那堆破皮袋子上摸摸,又烦躁地甩甩手,走出屋子望望天,又拐进了屋内。他走进走出,手指扯着皮袍,把上身全裸了出来,露出黑瘦多皱的胸脯。
“哦,哈哈哈,”甲嘎憋不住大笑起来。我们全都笑得喘不气。
“我说嘛,他听得见。”甲嘎说。
“说不定,他还会说话呢!”小胖子说。
“放屁,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嗅得出味儿,他鼻子溜尖呢!”我说。
我们叽叽喳喳吵嚷起来。他回头,望着我们咧开嘴唇憨憨地笑了。这吵嚷声使他安静下来,又蹲在太阳下补那些永远也补不完的破皮袋子。
波姆
秋收过去了,冬天眼睁睁地就要到了。从早到晚,都可以见到哈出的雾气中,飘飞着细碎的霜粉。放在屋外的水,一早醒来,全都结了层薄薄的冰壳。
人们还是嘻嘻哈哈地干活,嘻嘻哈哈地喝茶吃饭。我枯寂的屋内常常让收工的知青们挤得满满的。劳累一天了,不图什么,只图凑个热闹。一碗水酒递来递去,歌曲便在心内荡起来了,痛痛快快地吐出来,吐进这乍暖还寒的夜空中去。一曲一曲地唱,一整夜一整夜地唱,困了歪在一旁打个盹,白天照样神清气爽地去干活。
只有哑子显得特别安静,埋头盯着炉里呼呼上窜的火苗,眼睛内烤出红艳艳的泪珠子。端给他酒碗,哧地一声吞个精光,脸色更加深沉了。队长说,寨子里酒量最好的就是哑子。一次,他独自灌下了一桶烈性水酒,还驮了一整天的麦种。
那天收工后,我屋内闯进来几个女知青,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翻了我的书架又抄我的书箱,说我肯定藏有刺激味浓的小说。我结结巴巴不知说了些什么傻话,逗得这群雌鸡子笑得更响。
“啊呀呀!”姑娘们刚出门,又惊骇得喊叫起来,捂住眼睛朝屋内躲。
我回头,见哑子的裤子掉在脚根,溜光的屁股对着我,前面抵着墙根唰唰唰一滩带着泡沫的尿迹在脚底蔓延开来。完了,他提起裤子,甩甩腰,回头对着我咧了咧焦黄的牙齿。
我的脸发烫,羞辱得脑门嗡嗡直响,一团滚烫的东西在心内涌动,捏紧拳头朝他逼去。他没动,提着裤带,脸上仍是咧着深深的笑纹。我忿忿地朝他甩着小指头。他懂了,羞愧地捂住脸,蹲下来,把脸埋在膝间。不管我怎么骂,他都一动不动。
“狗日的哑子是想讨老婆了。”事后,队长多吉说。
“你是队长,就费心给他找一个吧。”我说。
“你以为给哑子找老婆容易吗?我们寨子哪里去找又聋又哑的女人。”队长多吉以为,哑子就该找哑老婆。
我只得苦笑。
那天,队长急匆匆地敲开我们的门,朝哑子嘴里嚷着手里比划,说:“哑子,区里给我们分了一些麦种,你备上马赶快去驮回来。”他又叮嘱,麦是刚培育的肥麦优良种子,不要搞错了。
哑子懂了,急忙准备好鞍垫,套上马就出寨了。地里干活的人瞧见了,哑子牵走的是那匹臀上有三朵白花的老母马。哑子回来得很早,地里填肥料的人才歇头晌。哑子昂着头走得很精神。老母马背上像驮着什么东西,爽快地把蹄子踏得哗啦哗啦响。
“哑子,驮的啥?”地里的人问。
哑子咧开嘴笑。
马背上的东西动了动,分明是个人。
“哑子,麦种呢?”队长多吉问。
哑子舞着手上上下下比比划划,脸上急出了汗珠。队长懂了,哑子是说他半路上捡了个人,病得很重。哑子还说,他救了人,再马上去驮麦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