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拍摄的国道317线雀儿山段老路(11月1日摄,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王曦 摄
◎紫夫
我想起了一首歌:一条金色的哈达……
我也想起了另一首歌: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万丈……
我更忘不了三十年前采访川藏线记下的那些平凡而又感人的往事!
———写于“川藏公路通车七十周年”
三十年前,我到川藏线采访道班工人。
驱车向西,沿着蜿蜒盘亘在横断山脉高山深谷中的川藏公路疾驶。时令正值深秋,内地人还在穿短袖裙子,而雀儿山公路两侧已有了积雪。寒风冷浸浸地回旋于山顶。几只寒鸦在深壑中“呱”啼两声,草木稀疏的山顶一派萧索景象。难怪有句话说这里“夏天穿棉袄,冬天穿皮袄”。雀儿山顶无饮水,热天靠山脚运送,冬天靠打冰化雪,因此又有句话说“吃水用麻袋装”……
然而,就在这曾被外国探险者视为“生命禁区”的地方,我却触摸到了雀儿山博大胸怀中跳荡不息的青春火焰。在全国交通系统一面红旗——雀儿山五道班的学习室里,挂满了历年来从中央到地方授予的奖牌锦旗,它们是雀儿山道班工人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历史评断。我见到了五道班几位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他们豪迈地喝酒,乐观地开着玩笑。就在他们身边,川藏公路平坦而舒适摆在眼前。山上的公路养护得难以置信地平展。诚然,眼下是高原的“黄金季节”,但一入冬,与冰雪塌方搏斗的仍然是这些普通的养路工人。
海拔4600米的雀儿山六道班紧傍着张福林烈士墓。我去时,室内已在烤火取暖。六道班的工人们告诉我许多冬季交通管理的感人事迹。
一个阴霾的下午,川藏317线893K+800米处突然出现雪崩,近600立方米塌方将公路淹没。轰隆隆的巨响中,刺骨的寒风肆意妄为呼啸着。冰天雪地的雀儿山上,60多辆客货车被堵,500余名驾乘人员在寒风中饥寒交迫,瑟缩发抖。
道班接到险情报告。推土机上不去,怎么办?除留守人员,五名工人带着工具步行爬到了出事地段。在他们的带动下,旅客中身强力壮的人也参加了排险劳动。狂风在刮,风魔也将黑色恐怖笼罩下来。然而在大自然严酷的暴戾面前,“雀儿山精神”又一次显示了威力。被围困的妇女儿童、体弱旅客被带到了六班驻地。那一夜,平时包括家属在内仅有十几个人的小小驻地,接待众多饥寒交迫的旅客,其困难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在这个令人终生难忘的严寒之夜,川藏线上的养路工又一次展示了他们纯朴善良的美德。他们毫不吝啬地将人间温暖送给了旅客。在这批被堵于雀儿山的旅客中,有一群四川民族学院(原康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派去德格参加社教工作的师生被“雀儿山”精神深深地感动。他们热泪盈眶,将50元钱作为食宿费交给工人,工人们婉言拒绝了。夜间3点,临时便道才抢通。精疲力竭的工人们回到道班,谁也没叫一声苦,也没哼一声饿。
在雀儿山三道班采访时,我见到了老工人陈世根。他在雀儿山干了二十八年,当了十三年三班班长。陈班长老家温江。我去时,正逢他刚被批准退休,但他还没走,他对雀儿山的感情太深了。三班的工人对我说,曾经从温江来的记者称陈班长是“镇山之宝”。第二天早上,老班长原本要搭我们的车到一百多公里外的甘孜县城办理退休后的一些事情,但临走时他却没上车,原因很平常却让人肃然起敬。一辆为雀儿山顶五道班拉水的“485”工程车抛锚,需在三道班修理。老班长说要留下来替司机和机修工人做饭。一个温江籍的老工人对川藏线都怀有这么朴实的感情,令人不得不叹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雀儿山精神”伟大!
继续西行,车过无名山。窗外骄阳似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沐浴着横断山脉的峰峦沟壑。公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顽强地盘旋在群山荒原上。开着桔红小花的原野,牛毛帐篷寥若晨星。偶有撒欢的牦牛群被汽车的轰鸣惊诧,扬尾狂奔而去,随即便听到烈日下牧民粗犷的歌声、吆喝声无遮无拦地漫向天际……
一切复归于静。
仍是汽车总也跑不到尽头的公路,还有车后扬起的尘埃无情地漫上天空。绵延盘亘的公路穿行于千山万壑间,遥遥数百里,剪子弯山、高尔寺山、兔儿山、海子山、无名山、小雪山、大雪山……一山连一山,令人应接不暇。车行其间,绝无“三十里平川”之感。虽然山势陡峭,公路两旁总能望见三、五个道班工人执锹劳作。
无名山顶近在眼前……
据《乡城县地名录》载:此山与毗连的九拐山等主峰均在海拔5000公尺以上,管养该段公路的养路段领导也曾告诉我,无名山公路最高点也在海拔4600公尺以上。
“道班!”车上有人惊呼,其声音如同发现新大陆般欣喜。也难怪,一路上的荒原群山,见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总免不得生出情感。
探视车窗外,见盘山公路侧耸立一栋水泥小楼在青山绿原间格外显眼。大门两侧砖柱上,红漆书写着“养好公路、保障畅通”字样。一湾溪水从门前淌过,无声无息。看得出这是一栋近年才新建的道班房,在它的旁边还残留着断墙黑泥的旧房遗迹。
汽车很快从道班门前驶过去了。眼前仍是伸延不绝的公路。车上乘客又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我注意到了同座,一位约莫三十岁的妇女。从一上车起,她脸上便带着一丝忧郁。一路上丝毫没有观山望景的情致,可是每当车从道班门前过,她便要凝视窗外许久。
我问她:“大姐您在高原上工作过?”
她摇摇头。
再问:“是第一次上高原?”
她仍然摇头。
看来这是一位不爱交谈的女性。我靠上后背准备闭目养神了,谁知她却开口了:“你是到养路段采访的,我知道,今早上段长送你上车……”
我点点头,问:“你也是段上的?”
这次她没摇头,说:“不完全是,我是家属。”
“你爱人是养路工人?”
“在大雪山道班。”她说。
大雪山与云南省交界,此刻我们乘坐的客车正与它相背而行,已将它甩在一百多公里的身后了。听同座妇女的声音,我估计她是川中地区的人,她的探亲旅途起码也是两千里外。
“来一趟不容易啊!”我说。“来回一趟要在路上耽搁半个月。”她仍然很平淡地说。她的目光盯在了车前的公路上,流露出的情感是复杂的。“怎么不多住几天?”“家里农活忙,孩子也小,我得回去。”
我对这位普通的养路工妻子肃然起敬。瞧她那平淡如常的谈话,情感隐而不露的神态,我完全能洞察到她心灵深处那份情愫缠绵和深沉爱意。
许久,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到右侧的邻座身上。邻座是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多岁,怀里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女的鬓发已灰白,满脸倦意。我琢磨她们是一家人。年长的妇女该是青年小伙的母亲,而怀里的孩子是她的孙儿。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我问同座:“你认识她们?”
她告诉我,她和这家人也是才认识几天的。他们也是养路工家属。不过他们这趟千里之行不是探亲而是奔丧来的。我知道了事情的简单经过:十天前,流经川滇边境的硕曲河发生泥石流,无情地卷走了一位即将退休的养路老工人……短暂时间,遇难者家属来了又走了。尽管那位以公路为伴三十多年的老工人连遗体也淹埋在了高原,但这条公路仍然维系着养路工妻子几十年的情分。她又把小儿子留在了高原,而带着大儿子和孙子登上了回程的路。
此时,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在雀儿山五道班见到的两位青年养路工的妻子。一位是推土机手熊寿伟的妻子姚华秀。她俊秀端庄,不只一次来到雀儿山顶丈夫身边,一住就是数月。另一位叫金萍,青工程建华的妻子,她聪颖活泼,年初新婚就来到了雀儿山顶,至今已半年多了。我是在泥泞的山间小路上遇到她们的。她们是背着满满一背篼衣服到山沟下去淘洗,来回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崎岖小路。
我为川藏线上的养路工人自豪;也为那些贤惠热情的道班家属们自豪。而这条公路也连系着养路工家属们深深的情怀。
就在那次采访后第二年,我接到甘孜养路总段工会主席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沉痛地告诉我,雀儿山五道班推土机手熊寿伟同志不幸在工作中遇难。
据报道:全长2255公里的川藏公路,共有3000多名藏汉民工长眠于公路沿线。在第一年的施工中牺牲人数最少的一天是5人,雀儿山一个山头就牺牲了300多人。平均每一公里牺牲官兵至少1.5人。而这个报告中还不包括川藏线通车七十年来为养护这条公路而献出青春和生命的无数养路工人。
无尽的公路,遥遥的旅程……
车前一山连一山,公路仍向前延伸,千山万壑阻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