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纪
“秋风渔鼓响沉沉,贫下中农同志们喃”
这是盲人老曾打渔鼓时,常反复唱到的两句唱词,几十年来,我记忆犹新。接下来,他右手有规律地拍打左臂曲抱入怀的渔鼓皮,发出一连串“咚咚咚”的清亮响声,头脸上仰,翻着深陷如缝的眼皮。他的拖腔和“咚咚咚”的声音是如此漫长,甚至还要拉一段二胡,以致我们这些小顽童常觉得无趣,离开围坐而听的人群,跑到月下玩耍去了。
小时候,我们村里没有盲人,外村来的盲人一律都是男性。他们大多是算八字的,肩上斜挎一个脏兮兮的大布袋,双手拄着两根长竹棍,左敲敲,右点点,停停顿顿,曲曲折折,探索着前行的方向;或者就是由一个眼睛正常的孩子或大人带着,他的一只手臂搭在带路人的肩膀上,磕磕绊绊地紧跟着脚步。算八字的盲人,有老年人,有中年人,甚至还有青年人,他们姓什名谁,来自何方,我不甚在意。他们不定期地隔着些长长短短的日子,轮换着来到村里,给人们解开愁结,指点着未知的命运。老曾是例外,他是打渔鼓的,而且是村里的常客。他进村来,身上必定带着两件宝贝:黑乎乎的竹筒渔鼓,黑乎乎的竹筒二胡。在本村,只要说到打渔鼓,必定想到老曾。只要说老曾来了,就知道晚上准会打渔鼓。“老曾的渔鼓”,这句话成了村里人的口头禅。
打渔鼓是一种说唱艺术,类似现在的说书。究其起源,可以上溯到唐代的道情,也就是道士传道或化募时所叙述的道家之事和道家之情。有的地方,如今依然把打渔鼓叫做道情。在生产队大集体时期,平日里乡村娱乐活动很少,老曾来村里打渔鼓,就十分受欢迎。况且,他能说会道,除了传统曲目外,很多渔鼓词,都是他自编自唱,又结合乡村实际,常逗得人开怀大笑,更乐了!
老曾是本乡曾家村人,印象中陪伴他来的,是一个品貌端正的中年妇人,有时是一个小男孩。老曾穿着干净整洁,少有那种能冲倒人的汗臭味。他每次来到村里,就在孝健老母亲家里落脚,一般要住上几晚。那房子与我家老厅屋只隔了一条石板巷子,我的母亲也常去走动聊天。听我母亲说,那妇人是老曾的老婆,比他小二十多岁,原先结过婚,是老曾到她村里打渔鼓打到的。老曾凭着一张嘴巴、一个渔鼓、一把二胡,在本乡周边村庄无人不知。一年四季,他不用下田干苦力,都能挣到活络钱,弹弹唱唱,日子过得也潇洒,这是那妇人愿意跟他的原因。后来,老曾老来得子,小小年纪,就能给他带路。老曾的这段情史,村里人都耳熟能详,这让成堆的老单身汉们很是羡慕。
在本村,老曾打渔鼓的地点有三个:朝门口,老祖厅空坪,石旺家门口。这些地方宽敞,能容得下很多人。老曾打渔鼓,都是在晚上。大白天,村里人都要在生产队忙农活,自然没那闲工夫听。吃过晚饭,月亮东升,老曾带着他的两件宝贝,正襟危坐在空坪中央的长凳上。他的面前,两旁,甚至身后,全是黑压压的人群,有坐长凳的,有坐竹椅子的,有坐在石墩石条上的,也有站着的。妇人们摇着大蒲扇驱赶蚊子,男人们则掏出竹管烟筒吸土烟。这是村里人难得的娱乐场面,就像过节一样。我们这些听不太懂的孩子,也赶来凑热闹玩耍。
“咚咚咚”,老曾拍打起他的蛇皮渔鼓,唱起了开场白:“渔鼓打得咚咚响,各位社员不要闹,吵吵闹闹听不到……”随着老曾熟悉的唱腔响起,原本喧哗的人群变得安静下来。
老曾的渔鼓曲目据说有一百多种,《三国演义》《赶子牧羊》《曹氏磨媳》《毛四斤打铁》等,能连续唱上十天半月不重样。这其中,《三国演义》的曲目,尤为乡人所喜爱。毎次打渔鼓,老曾都是要村里人点曲目,点什么他就唱什么。随着故事中人物情景的转换,老曾会唱出不同年龄段的男声和女声,模仿出风雨雷电飞禽走兽的声音,并演示着动作和情态,惟妙惟肖。他时而拍打渔鼓,时而拉着二胡。唱到开心处,能引发众人哈哈大笑。唱到悲伤处,他甚至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妇人们莫不眼泪零落。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在他面前的空碗里投钱,或者一分两分,五分一角,既是众人的心意,也是给老曾的酬劳。
每次打渔鼓,老曾唱了传统戏文后,就会说唱一些笑谈来舒缓氛围。记得有一首他自编的渔鼓词,名叫《小菜园里出奇闻》,常为人津津乐道,我们小时候经常传唱。如今数十年过去,依然还记得其中一些唱词:“今晚打渔鼓,不讲唐朝事,不说宋朝文,小菜园里出奇闻:豆腐相公生得白又嫩,韭菜姑娘一看动了心,辣椒听说急红了脸,南瓜大叔赶忙来问诊……”
老曾的渔鼓,深受我们村里人的喜爱。有时生产队开会搞活动,或者做农活辛苦了,便有社员提议,请老曾来打几场渔鼓娱乐一下。这样的提议,总会获得广泛赞同。生产队的干部,就会派人去接了老曾来。给老曾的酬劳,既可以是钱,也可以是米。有时是生产队给钱,有时是生产队各家摊派一小饭碗米。多一点,少一点,老曾也不会太计较。整个村庄有好几个生产队,因此一年里,老曾隔些日子,就会来村里打几夜渔鼓。
生产队解体之后,村里逐渐有了收音机和黑白电视,老曾的渔鼓也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那之后,我再没有看到过老曾,也再没有听到过那竹筒渔鼓发出的“咚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