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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绒传奇 2024年12月27日

◎嘉绒云灯

看着向巴如此款待他们,甲业常古非常歉愧疚:“我们药夫子们年年来打搅你们,给你们增添了许多的麻烦,同为甲尔布的娃子,你们卓巴(牧民)的日子比我们更难,天天在风雪里与牛马相依为命,繁育的牛犊是甲尔布的,打出的酥油是甲尔布的,你们自己喝奶茶、吃奶渣,舍不得吃一丁点酥油和糌粑,却要拿出来让我们吃。”向巴连忙摆着手说:“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吃的豌豆、酸菜、藏茶不都是你们送来的吗?特别是藏茶,对我们牛场娃来说再珍贵不过了,这可是他们甲尔布和上层的人才享用的,你们好不容易走马帮用生命换回那么一点,也是全部给我们送来了,我们做这些也是应该的。特别是德嘎姆卡布绒阿哥,他每次走马帮,都要悄悄地给我们带回几条藏茶,我们住在高寒的地方,吃的是燥热的食物,藏茶既是最好的饮品,也是我们牧民最好的药物。”向巴充满感激地说。

斯满香是第一次吃上这么美味的食物,以前从未吃过酥油,从未吃过糌粑,今天它们全在自己手捧着的碗里,她已急不可待了。主人家没有给他们筷子或勺子,这可怎么吃呢?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多吉扎西,他正喝着泡在酥油和糌粑面上,已吸收了酥油和糌粑芳香的清茶。就像他第一次紧紧拥抱着斯满香,融化在人间的大爱里,这个饱受苦难的孩子,又一次沉浸在了酥油和糌粑给他的爱里。

斯满香学着多吉扎西,喝完清茶,再舔完清茶泡湿的糌粑,等舔到干的地方,再倒再喝再舔,如此反复,最后把碗也舔得光亮如洗。肚子里满是糌粑、酥油和清茶的香味,她惊奇地发现她平生第一次打了饱嗝,饱嗝里满是糌粑和酥油的芳香,这是她长这么大吃得最好、最饱的一次。

她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肚子胀得难受,但心里却分外满足的感觉,她阿爸和向巴叔叔边舔卡底(如前所述的一种糌粑食用方式),边相互做着一年来寨子里和牧场上的“色木卓”,因为糌粑和酥油,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谈话间,倾盆大雨如利箭般从帐篷顶的窗口直射在火塘边的柴灰上,击打起一股股烟雾来,向巴急忙放下帐篷天窗的遮帘,屋里马上暗了下来。帐篷外,呼啸的风组织着雨水,一阵紧似一阵地扑向帐篷。

向巴蹒跚学步的孙儿赤着双脚,好奇地在客人面前趔趄耍玩,斯满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就像钉在了那双脚上,生怕什么硬物刺伤了那双稚嫩的脚,孩子每迈动一步,她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一下。

雨在下午停了,草地湿漉漉的,一团团白云悬挂在远处的山腰上。

斯满香和多吉扎西在草地上只走了一会儿,半截裤脚和草鞋就全湿了,偶尔一阵微风,全身便瑟缩发抖。牦牛和马匹在牧人的吆喝驱赶下,像一股股洪流,从不同的方向涌到帐篷这边来。牧人们敏捷地将一只只毛茸茸、憨态可掬的牛犊从母牦牛身边牵走,拴到另一边圈舍里,每个帐篷边都忙碌起来。

牧场的夜,伴着帐篷外牦牛的咻咻声,倏忽间就来了。药夫子们像往年一样,两三人一处地分散借住在了牧民家里,甲业常古和女儿就住在向巴家。

头枕大地,从帐篷的天窗仰望苍穹,蓝水晶的天幕上,密密匝匝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斯满香伸展开走了一天山路,脚底火辣辣发痛,伴着疼痛,脚掌心还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跳动的双脚。疲惫不堪的身子一下子舒展开来,只一会儿她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只觉整个身心飞旋起来,融入到了星光闪闪的天宇中。

皮袍浓酽的酥油味差点让斯满香憋过气去,昨夜刚睡下时就领教了这个味道,她实在无法忍受,全部让阿爸盖了,可阿爸,她往边上看看,她阿爸早已不在身旁了。掀开皮袍,背部被蕨苔枝条勒得发疼,向巴的妻子在烧火做饭,小男孩用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打量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就像昨夜满天闪闪的星斗。

这个季节牦牛的奶水多,卓巴们挤得多,余下一些留给牛犊吃。药夫子们帮着把牦牛赶出牛栏,牛群拥出牛栏,往草地深处漫去。

吃过早饭,牧民们开始从早上挤下的牛奶里提炼酥油,打奶桶的木杆上下不停地搅动着,药夫子们也往草山而去。

走到草地边的斜坡上,他们一字排开,开始寻找起虫草来。

斯满香学着他们的样子,一会儿半蹲着身子,一会儿斜躺在草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地在草丛中搜寻。陆陆续续地,一根根虫草便从草丛里挖出。斯满香还不知道虫草长什么样子呢,多吉扎西要她平伸手掌,将一根虫草放到她手心里。虫草刚接触到斯满香的手掌,她突然“阿妈”大叫一声,一下把虫草抛在地上,捂着脸躲到多吉扎西的背后。所有的药夫子,包括她阿爸都哈哈大笑起来。

斯满香分明感觉到虫草毛茸茸的触须还在她手掌蠕动,她一下子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惊慌失措地两手掌相互拍打着,想把虫草抛掉,等她抬起手掌仔细看看虫草确实不在手上的时候,她才放心了。围拢到她身边的药夫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斯满香一脸的无辜,虫草分明就是一条小指粗细的虫子嘛,她心有余悸地仔细端详着多吉扎西手掌里的那根虫草。

嫩黄的身体,灰黑的尾巴,头部有突出的嘴和鼓起的双眼,胸部至尾部分布着十余对针眼大小的足,背部是一道道跟足齐平的纹路。用手触摸它的胸部和腹部,完全是肉体鼓胀的感觉。

这不活脱脱就是一条虫吗?

多吉扎西说,虫草冬天是虫,钻到了地里,夏天变成了草,就长出了地面,是虫和草的结合物。它分布在高寒地区,只有在一定的高度才生长。因此,只有藏区独有。

不是吧?身体是虫,尾巴是草。斯满香百思不得其解,作为动物的虫怎能与作为植物的草结合为一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从农区到牧场,从河谷到草原,斯满香除了目睹了高度给大自然带来的神奇变化外,也感受到了她居住的家园,以前她所不知道的,如虫草般神奇的惊喜。她的眼界已不再局限于她家石砌的矮房,房前屋后那几块贫瘠的土地。她看到了参天的森林,森林里可爱的松鼠;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憨态可掬的牛犊;直插云天的雪峰,雪峰上盘旋鸣叫的雄鹰。她同时还感受到,与她相爱的人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草地再往上,草和土都没有了,完全是碎石和山崖。一道铅灰色的山脊,刀劈斧削般与蓝天相接。山那边肯定还有更多未知的神奇,多吉扎西陪着斯满香,踏着一块块青石,顽强地走到了山脊的崖口。偾张膨胀的血管和滚烫的汗水,突遇寒流,他俩打了几个寒战,赶忙裹紧身上的衣服。劲风呼啸,使他俩无法站立,也无法听清对方的话语,他俩相互依偎着坐在一块巨石上。极目四望,摩肩接踵的全是一座座的群山,有几座山峰如鹤立鸡群,积着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面前,是呈放射状分布的一条条沟谷,一条条沟谷的阴面和阳面,一块块阴面和阳面的一片片草地上,坐落着一家家牧民的放牧点。

随着季节的更替,他们在每一条沟谷、每一块草地间,逐草而居、逐水而牧,当风雪从山顶一天天向下压迫时,他们才慢慢退居到沟谷的底部。

经幡在疾风中“啵啵”作响。雪山草原之上,蓝天白云之下,就这样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斯满香感到无比的幸福,她看到群峰之中总有两座山峰日夜守护在一起,她想,她和多吉扎西死后也能化作两座山峰日夜守护,那该多好!

恋恋不舍地最后回望身后的沟谷,他俩由来路返回。山腰上,一群雪白的岩羊,头顶弯月状的角,循着悬崖峭壁间一块块突出的岩石,泰然穿行而过。山脚下,同伴们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药夫子平时租种甲尔布的土地,到挖药季节上山挖药。他们都是甲尔布指定的全寨子最擅长挖药的人户,代代成为甲尔布的药夫子。按药材成熟的季节先后,他们挖了虫草,接着挖贝母,割五加皮,挖羌活、独活、大黄等,每一种药物除了上交规定的份额,余下的就可以卖给甲尔布,换回粮食、藏茶、盐巴等生活必需品。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交了数量巨大的份额后,所剩就无几了,有些还欠账,年年还,年年还不清。就拿挖虫草来说,每户一季要上交一万根,挖虫草的最佳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而最会挖的一天也只能挖三百根左右,勉强能把份额完成,所剩无几。何况,两千根虫草才能换一斗青稞,二百根虫草才能换一块藏茶,一百根虫草才能换一斤盐巴。

几天下来,斯满香发觉挖虫草看似是挖所有药材中最不费力的。像割五加皮,两只手掌全刺烂,背回家里一大捆,用水泡过褪下后,就只剩一把了;挖羌活、独活、大黄,拿着皮条,开山锄头,一天下来背负百余斤回家,回家后要整理成均匀的一捆捆,然后放在火炕上烘干。特别是大黄,一株就有簸箕大小,几株就上了百来斤,由于它呈块状,还要用斧头砍成片状,才好烘干。而挖虫草,只需要拿一把小锄头,几百根也没有一斤,回家后只需把泥土刷净晒干就成。

看似最不费力,但挖起来却最费力。五加皮、羌活、独活和大黄遍山都是,极易发现,不需要寻找。而虫草,它的尾巴露出地面只有一寸左右,又分布在比它还高的草丛里。更迷惑人眼的是,它尾巴的颜色随草的颜色和泥土的颜色变化。在草丛里,它的尾巴呈草丛的黄色;而在泥土里,它的尾巴也呈泥土的灰黑色,有了随颜色变化的尾巴,就极难找寻到它了。

傍晚,甲业常古父女和向巴一家刚坐下吃饭,帐篷外藏獒低沉的吼声,数量众多的猎狗的嘶叫声和制止猎狗的吆喝声混杂一起,整个牧场顿时喧闹起来,所有人都走出帐篷,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草地上站着四五个人,每人背负着长长的猎枪,手里牵着两只东嗅西扑,健壮利索的猎狗。他们里面穿着羊毛织成的毪衫,外面有的穿着牛毛织成的滚身毡子,有的穿着山雷羊毛皮缝制的皮褂子,裤脚处扎着齐到膝盖处的羊毛绑腿,头上盘着长长的辫子,看上去十分威武和精神。

特别显眼的是,有两个壮汉背负着两只脖颈处还渗着血水,如牛犊一般大小的獐子。

领头的正是打山子(猎人)甲尔足阿崩。

甲尔足阿崩高声对向巴和甲业常古说:“哎呀,我的两位哥哥啊,昨晚的卦象很吉祥,今天大清早我就邀约伙伴们上山了,我们的撵山狗在山里转了大半天,连兔子的尾巴都没找到。我还说一定是甲业常古阿哥上山的时候使了法,把山上的动物都隐藏了起来;我还说你挖你的药材,我打我的野物,什么时候得罪到了你呢?不承想,下午时分终于撵到了两只獐子,可是那么大的林子,这两只獐子不往左跑,不往右跑,也不往下跑,偏要向上跑。向上的路也很多啊,它不往左跑,不往右跑,偏偏就往这条沟跑上来了。我说今天真是奇怪了,结果是向巴大哥把它俩召唤上来了,害得我们从山沟底跑到了牧场上来,哎哟,今天可差点把我们几个累死了。”

甲尔足阿崩的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哎呀,清早起来我们家火塘里的牛粪就噼啪响,我还对甲业常古阿哥说,今天定有贵人来,我们牧场上已经有好几年没来格萨尔仲肯(仲肯,说唱艺人)了,如果他们来了该多好。刚才我一听到‘鲁阿拉拉姆阿拉热,鲁塔拉拉姆塔拉热’的格萨尔仲,把我高兴得眼泪直流,可仔细往下听,唱词里说的是什么狗啊、獐子啊,连我和甲业常古阿哥也在唱词里。我长这么大,听了那么多的格萨尔仲,可从来没有听说有我和甲业常古阿哥的唱词,细细寻思不对啊,抬头往说唱人的脸上一看,哎哟,这哪是格萨尔仲肯啊,这不就是我们巴拉斯底最有名的打山子甲尔足阿崩吗?”

向巴的话刚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的人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说笑完,甲尔足阿崩和他的伙伴都被向巴请进了帐篷,药夫子和牧民们意犹未尽,都跟着进了帐篷,听他们说话。

大家没有料到的是,甲尔足阿崩执意要把他们打着的两只獐子在牧场上煮了,大家一起“打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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