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东
对于象棋,玉秀有某种条件反射,一看见棋局,一看见下象棋的人,就感觉时间成块状凝在他们那里,就想去把棋局掀了,把那些凝住的时间一一击碎,棋子一样满地乱滚,那一瞬间,她会体味到某种快感,周身舒适畅快。所以晚饭后她习惯于领着孩子四处找谭明康,捉迷藏一样憋足了劲要寻到他。有时候谭明康没去下棋,安安静静呆在家里,玉秀反而有些失落,心里空空荡荡的,她说:“咦,没去下棋哈。”谭明康说:“你动不动就掀棋局,谁还敢让我去下。”玉秀幸福地笑。
那时候砖厂还是老式的窑,谭明康不用倒夜班,有一天他刚要下班,同厂的李健就找上窑来,说隔壁农机厂也有一伙下棋的,气焰嚣张,他下不过,找谭明康去杀几局出气。有人能这样找他下棋出气,谭明康急得连工作服都不换,跟着就走,出砖厂大院时,他下意识地想了想玉秀,他想玉秀找不到他在哪下棋了,然后他坏笑一下,想你就找吧,看你去哪里找。下棋的地点是一个单身汉家里,凌乱肮脏的碗筷堆在桌上,被子也没叠,屋子里散发出一种综合的暗臭。他们推门进去时,已经有人坐床边鏖战。李健大声嚷着找高手来出气了,一方忙让位给谭明康下,谭明康边摆棋子边说:“老规矩,我们轮战。”
玉秀在砖厂大院里领着孩子和别人聊天,见太阳一点点自西山巅沉落下去,一团团晚霞堆到了远处的雪山顶上,迸射出眩目的光芒。玉秀本意要等谭明康回来做晚饭,现在早过了下班时间,还不见他踪影,回到家里,冷锅冷灶像冬天本身。玉秀气不打一处来,她意识到谭明康下棋去了,谭明康竟然在还没有做晚饭的情况下就下棋去了,她把耀文放床上,耀文平躺在床,张开小嘴玩命地哭,这似乎为玉秀的愤恨鼓了气,也增加了那么点悲壮的东西,所以她在划火柴点灶时,动作刚烈,眼泪也无声地淌。就这样她也没打算即刻去把谭明康找回来,那是晚上的事。孩子的哭声又一次招来周嫂,她抱起耀文,看看热饭的玉秀说:“明康也太不懂事了,快三十的人,还像个孩子一样贪玩。”
玉秀说:“我咋就这样命苦。”
周嫂把耀文带出门。
胡乱炒了饭菜,沉闷地吃完,也不想收拾,碗筷叠到灶头,看看锅里剩下的饭,简短地想了想,还是把锅盖合上,想谭明康回来,饭也还是温热的。拿开水冲了肥儿粉,喂完耀文,天已渐渐黑下来,谭明康还没回来,看看表,已是八点多了,想再等会去找吧,就打开收音机,听得瞌睡四起,耀文又哭了,她想耀文都习惯这时候出去了。她把谭明康平时爱去的家都找了一遍,也没能见着他,心里的气又堵起来,下不下棋的家都挨着敲开了问,看看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那时候她心里还有一点朦胧的希望,只有周光福家里没找了,周嫂来抱孩子时,只说谭明康贪玩,并没说在不在她家里,周嫂是个嘴上厉害心里软弱的女人,骂归骂,男人们要涎着脸,她也没法,这样想着,她把希望都集中到周光福家里,敲门的时候她脑里还莫名其妙地跳出一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话,她想谭明康满聪明的,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乱糟糟地想着这些时,玉秀脸上有了些笑容,然后周光福就开了门,说:“有事?”
玉秀说:“我找谭明康。”
周光福说:“他没来啊。”
玉秀垫着脚向里张望,见周嫂也出来了,说:“明康还没回来?他怎么会到我们这里下嘛。”
玉秀勉强笑了笑,关门退了出来。
现在她站在暗夜中的砖厂大院里,她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她看见月亮隐在浅薄的云层里,若隐若现,让四周的景物也都模模糊糊只剩个粗略的轮廓。她想喊几声谭明康,她想把他从她没能找见的角落里叫出来,但第一句却极难叫出口,她张嘴试了几次,也没能发出声。她再次看了看天空,月亮到了更浅一些的云层里,万物都清楚了一点,然后她猛张嘴喊了一声谭明康,声音又大又尖,有点陌生,还有点刺耳,第一声喊出口,她再也抑制不住,她不停地喊,眼泪淌得满脸都是。耀文又哭起来,连不吭声的耀武也跟着哭。砖厂大院里那些黑暗的窗户一个个亮了,跟着有人从窗口探出头,还有人走出家门,来到玉秀身边。
那一天谭明康在农机厂宿舍里心情放松,状态极好,和几个人轮番下,他一盘也没输。那边的人对李健说:“真找了个高手来啊。”这话谭明康听了高兴,摆着手说:“啥高手哦,都一样。”
下棋的人又多了几个,那间寝室因此显得极为狭小,再加上几人都抽烟,满屋烟雾缭绕,也不知多少时间了,有敲门声响起,农机厂的人都说:“刘勇,你老婆来找你了,你快走啊。”
一个微胖的男人笑了笑说:“不管她,你们继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