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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岭能听见 2025年04月11日

◎徐鲁

从立春到雨水,从惊蛰到春分,直到清明和谷雨来临,春天沿着她每一个温润的节气,把和煦的南风、丰沛的雨水和明丽的春光,一一吹洒到了乌蒙山连绵起伏的山岭上,使多少新的生命和新的希望,都进入了春耕、播种、萌芽、出土、拔节、扬花、抽穗、结果、灌浆,直到迎来成熟和收获的季节。

春工忙忙的时节,有谁愿意闲着呢?远远近近的山岭上,忽一声高、忽一声低的阿鸡谷(布谷鸟)的呼唤,正不间断地传到村村寨寨和一座座果园里:“种谷种谷!松土松土!……”

在乌蒙山区,春天好像不是骑着马迅疾地奔下山冈的,倒更像一个赤脚涉过小溪的牧鹅小姑娘,一步步、一步步,带着温暖,含着微笑,走过井台,走过池塘,走过小河,走过田野,走过果园,走过一个个小小的村寨和竹楼,把春天送到春工忙忙的人们身边。

听,从冬天最后的一丝寒意料峭的风中,你有没有听到牧鹅小姑娘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来自小河的冰层下面,来自冷清的田野上,来自静静的金竹林和小树林之间……

早春时节,生活在乌蒙山区的人们,从天色蒙蒙亮的时刻开始,除了能听到阿鸡谷、竹鸡、斑鸠和金翅鸟的呼唤,要是侧耳细听,有经验的农人还能分辨出另一种清晰的鸟叫声:“阿桂荣,阿桂荣,阿桂荣……”

殷切的叫声,一会儿从这座山岭传来,一会儿又转到了远处的另一座山岭;一会儿好像飞进了深深的山箐,一会儿好像又飞过了高高的崖头。日头升起之前,薄薄的曙色里,“阿桂荣”的叫声最急切、也最深情。夜莺只喜欢在月光下歌唱,阿桂荣却好像只喜欢在薄薄的曙色和淡淡的晨雾里歌唱。它飞得也快,等到天亮后就无影无踪、再也听不到它的呼唤了。

大自然中的每朵小花、每种植物、每只小昆虫,当然也包括每一只小鸟,谁没有自己秘密的故事呢?乌蒙山区有个传说,原来,名叫“阿桂荣”的这种小鸟,是一个名叫石宝的小伙子变的,在早春的黎明时分,他是在呼唤和寻找着自己的妻子“阿桂荣”……

“阿桂荣,阿桂荣……”大清早,勤劳的果农们,都会早早来到自家的苹果园里转悠着,一会儿看看满树满枝的苹果花,一会儿望望远处飘着淡淡的晨雾的远山,不消说,心里都在憧憬着再来一个丰年。

昨夜,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春雨,把果园里的泥土都润湿、润酥了。满树满枝的苹果花,正在晨光里争先恐后地绽放。

太阳正从黑山头那边升起来,薄薄的白纱般的晨雾,很快就消散了。那些不肯消散的雾气,有的就隐藏在苹果树枝上的一簇簇、一团团花瓣上,变成了一颗颗亮晶晶的露珠。

等到所有的白雾都散尽了,一片明丽的、花满枝头的苹果园,沿着清粼粼的洒渔河,全部呈现在了太阳面前,好像正在发出邀请,邀请太阳的金线照耀到每一棵树上、每一条正在开花的枝条间。

“嗯,开吧,开吧,能开的,都随意地开吧!”这时候,那些富有经验的果农爷爷,会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边从一棵又一棵果树下走过。好像每一棵苹果树,都像自己绕膝的儿孙一样亲切和熟悉不过。碰到有的树枝,被满枝带雨的花朵压得有点弯了,就赶紧伸出手,轻轻地帮着它们抖落一些晶亮的雨花。顿时,花瓣和雨花落了一地,花枝好像一下子变轻松了许多。

有谁见过苹果花的真实容颜呢?

早春时节的苹果花,就像一个娇羞的小姑娘。当她还是一个小小的花骨朵的时候,她有着红艳艳的脸庞,或是粉红粉红的颜色,就像羞涩的小姑娘在紧紧抿着娇艳的小嘴;等她迎着明媚的春光慢慢绽开的时候,她小小的脸庞就渐渐变成了纯白色。这是一种轻柔的春雪的白,一种最纯的羊脂玉的白。一朵朵,一簇簇,一团团,或并排着,或簇拥着,灿烂的苹果花,挤满了每一根枝条,散发着清新的芬芳。这样的日子里,当你从苹果树下走过,你还会看到,每棵树下都像是铺着一层洁白的花瓣毯子。这些落下的花瓣,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诗句。

果农爷爷们也许不晓得这样的诗句,但他们都晓得,正是有了这春天里的花开花落,才会有秋天里满树满枝的红艳艳的苹果;正是有了一春春的深红、淡红和纯白的繁花,才能有一年年的淡苦、微酸、芳香和甘甜的收获。

“嗡嗡嗡,嗡嗡嗡……”满园的苹果花,引来了成队成群的蜜蜂和蝴蝶。辛勤的小蜜蜂,正在赶着趟儿采集香甜的花粉,既能酿蜜,也帮着苹果花完成了授粉的工作。

“哦,苹果花开了,蜜蜂们飞来了,彝山那边的放蜂人,也该过来了吧?”

果农爷爷站在离小河不远的果树下,朝着通往远山的那条小路在瞭望,好像还在掐着指头数算着,去年来的那个放蜂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

果农爷爷盼望的那个放蜂人,就是彝族汉子曲木嘎。

跟往年自己一个人出来放蜂不一样,今年,曲木嘎和妻子阿依扎商量好了,还要把儿子乌格也带上。把蜂箱摆在洒渔河边周爷爷家的苹果园里,让小乌格就在附近的洒渔镇弓河村小学上学念书。

“周爷爷的孙女小艾阿姐也在村小念书,正好和乌格做伴儿。”曲木嘎说这话,是为了让阿依扎放心。

“阿妈,你会去周爷爷家看我和阿爸吗?”

“当然会啦。竹子能砍成两节,萝卜能切成两块,有哪位阿妈舍得,跟自己的儿子分开?”

“阿妈,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和阿爸呀?”

“等荞子拔节了,再长高一点点,不用人管了,阿妈就去看你们。”

“阿妈,你说,要是我学不好,考不好,老师会不会打我?毕摩爷爷说,学不好、考不好的娃儿,老师要用竹板子打手心的。”

“不会的,乌格,只要好好用心念书,像小艾阿姐那样,做个好孩子,老师不会打你的。”

“乌格,你阿妈说得对呀!长不高的杂木,才会被人砍去当柴烧;不学好的孩子,毕摩爷爷才不用正眼瞧。用功念书的小学生,哪有挨老师打的?到了弓河小学,好好跟着小艾阿姐学习,到时候你挣一张奖状带回来给老毕摩爷爷看看!”

阿依扎把父子俩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停当了,把乌格要带给周爷爷、小艾阿姐的礼物,也都收拾进了乌格的小背包里。

该问的话都问过好几遍了,乌格找不到别的话说了,就又拿出阿妈从寨子里一位阿姐那里讨来的一条红领巾,自己对着镜子系在脖子上,然后转过身给阿妈看。

“阿妈、阿爸,你们看,像不像个小学生?敬礼!”乌格说着,还学着阿姐的样子,给阿妈阿爸行了举手礼。

“嗯,金翅鸟落在山茶花上,山茶花更美了!举手礼还像模像样的,就是红领巾系得要不得哟!”阿妈笑着拉过他,手把手地教他重新系好了红领巾,又叮嘱道,“记住哦乌格,到了周爷爷家,要让阿爸把你每天换下来的衣裳洗干净,里面一定要穿干净的衬衣,可不能把红领巾系在光溜溜的脖子上。”

“晓得啦,阿妈。”乌格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说。

“曲木嘎,可不要从早到晚光顾着你的蜂子哟!”阿依扎又叮嘱曲木嘎说,“从小就把小马教,小马就能长成好的跑马;从小就把小牛教,小牛才能长成好耕牛呀!”

“你放心吧,阿依扎,我的儿子,我晓得他将来要爬多高的山。”曲木嘎笑着说,“你在家里也不要太累着,山上的荞子能活多少就多少,能收多少就多少,反正养蜂的收入,足够养活你和乌格的啦!”

“你的心真是越来越野、越来越大了!”阿依扎说,“等乌格把书念好了,以后说不定还要去昆明、北京念书哟,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哪!”

“心大的人穿虎皮,胆小的人蹲火塘。”曲木嘎得意地说,“哈哈,我们的儿子,将来可不是要在家里‘蹲火塘’的!”

哦,阿鸡谷的心事,竹林子知道;儿女的心事,阿妈最清楚。在自己的怀抱里长大的一代代年轻人的憧憬与向往哟,乌蒙山母亲哪能不知晓?高高的、绵延的乌蒙山哟,这时候又悄悄拉上了夜色的帷幔。稀疏的树枝在夜风中不动声色地摇晃着,星星躲到了云彩后面,若隐若现地眨着冷冷的眼睛,好像在静静地观察着渐渐沉寂下来的夜色。这时候,整个山林和村寨都慢慢进入了安静的梦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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