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书
七子的坟开花了。
黄色的百合开满了坟头。每个路过七子坟的人都会说,七子回来了。
村里最年长的朱婆婆说,七子怎么不回来呢,她那么年轻,才30多岁。
壹
七子,不是贡嘎山村人。她的老家,在高高的牛背山上。那里,近些年来出了名,不少人来旅游,在山上拍照,过夜,吃饭。可是那里,原本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是高山,一年只能种一季庄稼,玉米、土豆和雪山大豆。幸亏,那里土壤肥厚,地广人稀,所以,粮食和肉都还不缺。可,吃菜,却很艰难。山上,冬季和初春,几乎找不到绿叶子菜。耐储存的雪山大豆还有干豆皮,七子早就吃伤了。长大后,谁再说到吃干豆皮,七子听到就会反胃。缺菜,更缺零食。那时,不通公路。从贡嘎山村到离村子最近的镇上,天不亮就出发,日上三竿,才能走到。路远,山上有的人一辈子只去过街上一次。那是,结婚时,买婚礼所需。难以上街,也就难以买到好吃的零食。而孩子,恐怕都无法抵挡糖果的诱惑。可,七子小时,最缺的,就是糖果了。
七子原本不该出生在高山上的。她的祖父在大渡河畔有大片土地。“土改”时,七子一家因家庭成分,被赶上了高山。高山上,七子父亲在一处挨着小河边的坡地,安了家。原住民们并不欢迎新来的人,七子一家只能在没人要的地方安身。那里,涨大水时,会冲毁庄稼。虽然,大水不会年年涨,可总有被光顾的时候。那时,七子家的粮食就会少掉一半。遇到那样的年成,七子父母需要将口粮细细地计划好,才能将三个孩子养活。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七子能吃饱、穿暖就已不错。糖果、饼干,只能在极少的时候吃到。尽管七子,是她父亲几兄弟所生的孩子中,唯一的女孩,众人都疼她,都愿意将好吃的留给她,可离镇上太远了,人们想疼她也没法。
小时缺少糖果,长大了,七子特别喜欢吃糖。包产到户后,人们又可以做生意了。七子的奶奶将祖传的老手艺又拣起,在贡嘎山镇上开了卖点心、花生糖的铺子。七子奶奶做的花生糖特别好吃。花生,是大渡河畔田地里的。将颗粒饱满的花生选出,晒干,剥壳,裹上面粉,再下锅炸。面粉不能过多,也不能过少,过多,就会掩盖花生的香味,少了,会将花生炸焦,吃到嘴里就会有一股焦味。之后,再将白糖化了,当糖液可以用筷子拉成丝时,就将炸好的花生倒进锅里,快速翻炒均匀,冷却后,就可以吃了。这样做出的花生糖酥脆可口,是大渡河畔不少老人、孩子,尤为喜欢的零食。当七子的奶奶能做生意后,她将七子从高山上接到了身边,七子终于可以敞开了地吃糖。她一次能吃一大碗花生糖。她的奶奶看她吃糖太多,告诉她少吃些,免得将来牙齿烂。可七子还是爱捧了碗吃糖。
也许,七子喜欢的不是糖,而是甜甜的日子。小时的日子,太苦了。她想,将来的日子会是甜的。
七子的愿望,老天并没有给她。七子10岁左右,她的父亲就发病了。她的家族里,有遗传性风湿病。她的父亲发病后,手渐渐变形,膝盖常如针刺疼,无法再做重活。家里的活计落在母亲身上。看着母亲一人供养三个孩子,七子退了学。上世纪八十年代,不少人家的经济都有了起色,孩子从小学读到初中基本都没问题,而在大城市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出生的,大多都是家中独子,被千般娇宠着,而七子却不仅小学未毕业就辍学,更是要挑起生活的担子,上天对七子真是不眷顾。
贰
七子父亲病重后,他们一家搬回了大渡河边七子母亲娘家的村子河坝村。村里的人,接纳了他们。尽管在村里他们没有多少土地,但养鸡、种菜,日常生活完全没问题。在气候温暖的河坝村,七子父亲的病痛得到缓解;七子的家里多了些笑声。这时,七子也稍长些,12、3岁了。她的一个舅舅在县城里开了火锅店,需要店员。家里人就让七子到舅舅的店里打工。这样,七子每个月拿到手里的,就能是家里人最需要的人民币了。
七子进了城,少小年纪的她开始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看见过,有的人来吃火锅,将五粮液装在矿泉水瓶里,而年少无知的店员们,将他们喝剩的矿泉水瓶,随便丢弃后,那些人竟回来找。
七子舅舅的火锅店开得大,年轻的女店员有好几个。有时,客人们喝醉了,会找茬。这时,七子会站出来,帮那些女孩说话。而她因为是舅舅侄女的关系,当地人多少会给些面子。
花样年华,即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可七子,并没有在乱花中对繁华心生向往。那时的七子,虽没有高挑的身材,惊人的外貌,可青春就是最大的资本。且那时,七子的舅舅也在替她物色未来的夫婿。凭着七子舅舅的人脉,她可以挑选的,有泸定城里几套房的人家,而这样的人家,七子舅舅已经看好了,且那户人家对七子也有意。那时,七子还可以选择,远嫁。就像她的一个表妹,嫁到广东。那个表妹爱和七子聊天;手机能视频后,她常开了视频,将丈夫和公公单位里发了的东西,视频给七子看。生下两个孩子后,表妹每天要做的,就是如何保养身材。
舅舅的考虑,表妹的选择,都没有让七子动心。在七子17岁的时候,她喜欢上了贡嘎山村的一个男孩。男孩,姓石。村里人,都叫他石老四。在家里,他排行老四,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贡嘎山村,在大渡河畔,离七子娘家河坝村不远。开车,只需要10多分钟就到了。只是比河坝村海拔高,是泸定县的半高山地区。在国道318线川藏公路附近。村子并不大,只有20多户人家,100多人。
贡嘎山村,曾经受到川藏公路的好处。川藏公路,是连通成都和拉萨的第一条公路。公路修通后,川藏线上二郎山两端村子的人发了财。他们沿公路修了旅店、饭馆,来来往往的客车、货车,都要在这些饭馆、旅店里吃饭、过夜。人流、车流,繁荣了公路边的村子。一度,小香港,是川藏线上几个村子的别称。贡嘎山村,虽没有在公路边,但距离公路不远,只有1公里多,因此,多少能分享到公路带来的红利。尤其,本世纪初旅游业火起后。
叁
本世纪初,外地人涌进大山。经过改革开放二三十年的奋斗,人们的手里有了钱,去远方成为时尚。大量的人带着钱,到山里来看他们过去所没有见过的雪山、草原,同时,也买走山里的东西。
兰草,是外地人第一喜欢的。贡嘎山村,兰草尤其多。贡嘎山兰,甚至吸引了外国人的眼光。山里,原本连牛也不愿吃,毫不起眼的茅草变得值钱起来。那些草,到底有多值钱,贡嘎山村人不知道;他们也没当回事。不过,一天,一个修路的工人在贡嘎山村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本世纪初,二郎山隧道出口处到康定段公路改建,将原来的柏油路换成水泥路面。因修公路,不少外地人进入了贡嘎山村的林区。修路的工人中有的认识兰草。一个工人在村子大石包后发现了一株草,他拿回家,卖了10多万元。贡嘎山村有一个巨大的石头,村里人叫做大石包,就在川藏公路下。石头周围有一大片兰草,往常从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如今一株草,竟能让人一夜翻身,这惊住了贡嘎山村人。那时,10多万元,可以在村里建一座砖混结构的大房子了。而那时,村子里,人们几乎都住在瓦房里,还没有砖混的楼房。人们纷纷上山挖兰草,希望也能有同样的好运。
有人竟找到了这么一株。可是,他不识货。他拿到公路边去卖,被一个懂行的看了出来。那人想将兰草据为己有;他告诉挖草的,这株草卖不了多少钱;叫他先拿回去,养着。那人盘算着,等找到买家,谈妥价钱,再从挖草人的手里低价买走。这个挖草的不疑有他,将兰草抱回了家,随意扔在了院子里。懂行人没想到,他和挖草人的对话被他的亲家听见了。他的亲家从他们的对话里,猜到了那株草定然价值不菲。当天,他找了理由到挖草人家耍,看清了兰草在哪儿。当晚,他让儿子将兰草偷走了。怕被人发现,连夜,他将兰草拿到了公路边,隐秘地搁在了他亲家即懂行人的屋外。谁想,他的亲家晚上起夜,一泡尿浇在了兰草上。第二天,偷草的去看他的宝贝,只见,兰草已经蔫了,没救了。当下,他气得哭天喊地的,十多万呀,就这样没了。他的亲家很快也知道了,也气晕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村子里,没有秘密。半个月后,挖草的就知道是谁偷了自己的草。他找到偷草人。偷草人也没抵赖,给了他几百块钱,而挖草的没想会发横财,有这些钱,他也很满意了。这事,也就揭过了。
这个“幸运”的挖草人,就是七子老公的堂弟。七子嫁到贡嘎山村后,村里的事情,慢慢地,她也全听说了。
“幸运”的机率永远是小的。继七子老公的堂弟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找到那样能换回一座房的兰草了。不过,兰草依然受到外地人的欢迎。
七子嫁给了石老四。对七子的选择,她的家人坚决反对。贡嘎山村,虽然受到公路的好处,但终究因为并不当道,而无法发财。村里人的日子,只是和过去单纯地种地相比,要好些。他们辛苦种出的蔬菜、水果,能在公路边卖,很快地换成钱。可那些钱,距离发家致富太远了。尤其,家里要供孩子上学的。因此,当七子决定嫁给石老四时,石老四还和自己的父母住在木头房里。他的父母能为儿子新婚置办的家当,就是两床新棉絮。婚礼上,七子的母亲落泪了。她实在想不通,七子为的是啥。那天,她只是对石老四父母说,七子从小是被众叔伯哥哥疼爱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