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维祥
今年春节未曾外出远行,腊月二十九,回了一趟名山,陪母亲过年,少不了围炉夜话,这次我们摆了许多我在中峰读书时的龙门阵。
中峰中心校的那个院子,那桂花,那木屋,那瓦房,那钟声,那些男女,老师,同学……多年模糊了的往事在回忆中渐渐地又变得清晰起来。
我十三岁那年,舅舅的老二芳华表哥到巴塘做生意,闲谈中,他提到家乡当时名山县中峰乡中心校,虽然是个乡土中学,但教学质量在雅安地区小有名气,很多外地学生转学到中峰读书。
初一假期里,我就读的巴塘中学同窗中掀起了转学到外地读书的热潮,特别是好友李涛开了去温江的转学证明后,让从未离开家的我,萌发了外出的念头。
到中峰读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母亲二十出头时,为了生计,远走高原,十多年的时间里,因为交通不便、生活拮据、孩子年幼等,鲜少回家。她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向我们几兄妹讲述故乡的田园山水、风土人情,儿时的我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聆听母亲娓娓道来的家乡故事,是多么的温馨。
山林葱翠、茶园飘香、小桥流水、炊烟袅袅……老家木阿沟以世外桃源般的印象定格于心,让我们对遥远的故土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在芳华表哥的鼓动和我的再三请求下,母亲含泪不舍地满足了我外出求学的愿望。
八月底,在父亲的陪伴下,我们乘坐一辆货车,从巴塘出发途经理塘、雅江、康定、雅安,翻山越岭,一路颠簸,历时4天,方才到达母亲的家乡名山县中峰乡。这里的人们习惯在每周一、三、五单数天到乡政府所在地赶场,此处也被称为“中峰场”。
我们到达中峰场时,还有两天才开学,正赶上秋收季节,这里天气很是闷热和潮湿,八月仍有阵阵蝉鸣。
我和父亲从中峰场穿过一片松树林,我们的布鞋陷进松针铺就的软毯,父亲的背影在松脂香里忽稳忽现。
越过一个水库埂子,来到掩映在竹林深处的一方四合院,就是母亲木阿沟的娘家,也就是舅舅家。
在木阿沟,我和表兄妹一起,白天在水库里淘菜,在灶屋里看他们做家乡的农家菜,终于吃上了心心念念的木桶“甑子饭”和豆米子烧鸭儿,晚上就着煤油灯掰苞谷,家乡不再是虚幻的梦境,而是沾染了湿润泥土气息的山乡田园。
丹桂飘香的九月开学季,父亲回巴塘,我入学中峰乡中心校。
中峰场一条街不过百米长,一弯一倒拐呈“L”形。有粮站、供销社、卫生院、乡政府和几十户人家,几家小饭馆,一不小心就走过了。这里的男人们习惯抽叶子烟,店铺里都有售卖,街上一直弥漫着叶子烟的味道。
印象中的供销社左右街边各一处,卖些农人需要的农具、简单的家用物品。玻璃柜台里,雪花膏、百雀羚铁盒的冷香混合着帆布鞋的橡胶味,在售货员算盘珠的噼啪声中发酵。那些年,供销社的人都比较拽,因为是吃公粮的,歪(凶)得很!我对此敬而远之,很少去买东西。
卫生院很小,只有几个医生,偶尔生病,也去那里看病。更多的时候去私人诊所“整药”(名山人称拿药为“整药”)。
我们学校的学生大多数都是本乡农民子弟,由于交通不便,初中生基本上都住校。除了家在街上的,还有个别学生借住亲戚家,我就一直住在舅舅在乡政府的办公室里。
当时住在街上的,还有杨晓芹、郭孝斌、文平、赵汝恒、季先,周末我们偶尔聚会,买上一点瓜子、花生、熟食,在赵汝恒家打“牙祭”,天南地北地谈天说地。他们几个爱打扑克,赵汝恒的父亲是乡干部,藏书不少,我不喜欢打扑克,就撺掇他趁赵叔叔下乡的时候,把家里的书偷偷地带出来给我们看,《红楼梦》《呼啸山庄》《玉蜻蜓》《昙花梦》等一些文学书籍我就是在那时读完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诗歌潮流涌动,波及到山乡中学。当时中学生里流行一篇写中学生早恋的文章叫《柳眉儿,落了》,我们几个懵里懵懂的初中生,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商议办个油印小报,名字就叫《柳眉儿》。
好友季先,出生书香人家,由她父亲主办了家庭小报叫《小荷才露尖尖角》,在邛崃名山一带小有名气。自然,我们的《柳眉儿》的油印大任就交给了她。
蜡纸在钢板上簌簌颤抖,季先握着铁笔的手微凸青筋,她父亲学校的油印机是我们秘密的潘多拉魔盒。
《柳眉儿》不知出了几期,后来就真的落了。不仅舅舅反对,教育再三,我们在中峰街上相约时,看到戴着黑框眼镜的教导主任穆贵林老师扫了我们几眼,他镜片后的目光像生锈的剪刀,心里不禁打了几个寒颤,于是各自作了鸟兽散。后来我才读懂老师的目光,那是在修剪过早绽放的花蕾。
出街不远,就是我们的学校。学校在山坡上,一层一层台地上去,最下边紧挨稻田的路边就是高大枫树下的大操场,我们也曾经在这个操场上为那些个篮球打得好的男生们喝过彩。
高台就是舞台。这个高高的土舞台上,学校的“五四”青年节通常会在这里举行文娱演出,主要是各个班级学生表演诗歌朗诵、独唱等节目。学校里除了成绩优异的学生受到大家钦佩外,文娱方面表现突出的风云人物、青春偶像也往往在这个小小舞台上崭露头角。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流行的《妈妈的吻》《少年壮志不言愁》《江南雨》等歌曲传唱到山村学校,迪斯科、吉他弹唱等节目频频上演。毛加虎、周奇豹、杨雪芹、文平等一批文艺骨干,成为学生中的知名人物,备受异性同学的青睐。虽然物资贫乏,课业繁重,但青春期仍然暗流涌动,异性间一些青涩情愫在懵懂少年的心中蠢蠢欲动,正如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描述:“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
我们学校的学生,基本上来自农村,因为家离学校较远,需要住校。由于家境都不太富裕,能够直接用现金换取饭菜票的不多,每到开学,大多数同学都用一个大的夹背子(一种编织更精细的背篼)背满东西,夹背子最下边是换饭票的大米、上学的书本资料,上边就是衣物被子枕头,满满一背子,好沉,十二三岁,背着走十几里路,到中峰学校,累得贼惨。我是母亲按月邮寄生活费,不用背米换饭票,但周边同学的生活艰苦,还是让我很快地懂事了许多,感悟到冻疮是土地盖在脚背上的印章,米粒在算盘珠间滚动的声音是另一种形态的丰收。
教工宿舍进去就是四合院似的混合教舍,方正的院子中间是女生宿舍,宿舍边上种满了桂花,一到秋天香气四溢。屋角上挂了个简易的钟,专门有敲钟人敲钟上下课。四周平房多为教室,也夹杂着教工宿舍。
我们当年的教室很简陋,是一排旧的瓦房,没有安玻璃窗,夏天窗户是敞开的,冬天用塑料薄膜钉上,经常破损,风吹进来,冷飕飕的。那时,经常停电,我们的早自习和晚自习基本上是点煤油灯照明。更谈不上配备冬季取暖的设备。学生们通常都穿黄胶鞋或蓝胶鞋,因为常常下雨,棉鞋基本上穿不着,冬天好多同学都长冻疮。
即便是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老师们的教学仍然十分认真负责,我们的班主任陈大泽老师,文采飞扬,对作文的遣词造句要求非常严格,月考作文不及格,就不能休月假;头发花白的程锦霞老师,年近四十,半路出家,用带着名山腔调的口语,教出了高分学生;数学老师李永田虽然不苟言笑,衣着不修边幅,但学识渊博,讲解几何证明题时却是那么的浅显易懂……
我的同窗同学们,这些出身寒门的农民子女,为了跳出“农门”,找到“铁饭碗”,在当时只有考上中专或大学才是唯一出路的情况下,他们常常是下了晚自习,还不离开教室,总是挑灯夜战到12点才休息,早上5点过便开始晨读。功夫不负有心人,在87届雅安地区中考时,我们班毛彦英同学以平均98.5分摘取全地区状元,班上还有几个同学考上了中专,一些同学考上了县上的重点高中。彼时,他们坚韧的毅力,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一度时期让沉迷武侠、言情小说,荒废课业,87届中考没能考上的我,十分的惭愧。
中考的迷茫和失落过后,在父母的鼓励下,我再次踏上了去中峰场补习的路。
油印机的滚筒还在记忆里转动,只是这次滚出来的不再是《柳眉儿》,而是模拟试卷苍白的脸。收敛了贪玩之心后,我起早贪黑,一心扑在学习上,终于在88届中考时考上了甘孜州农牧学校,给三年的中峰学习生涯画上了一个句号。
初中部校舍再往上爬,就是小学部了。小学部再往上,就是农人的山地,种满了庄稼。后来,全新的教工楼就建在山坡上,周围都是农人的油菜花。我们的毕业照就是在满山的油菜花和全新的教工楼背景下照的。
外围左厕所右食堂。食堂的饭用学生带去的米做成大盒饭,下课我们去打饭,素菜几分钱一份,肉菜几毛钱一份,难忘蒜苔肉丝三毛钱一份啊。教工宿舍靠厕所那一头,有个校长夫人开的小卖部,可以买些烟酒糖果辣椒酱油的日用货。菜钱不够或是为了省钱,我们经常在小卖部买两分钱的辣椒酱一分钱的酱油下饭。我在这里彻底改掉了,在巴塘时挑食的坏毛病。
好多的人和事,早已模糊。只记得,毕业照上,我是齐眉刘海的学生头,穿的是那些年流行的红色飘带衬衫。
那青翠的山岗上,我们曾在树下读书背书,窃窃私语,也曾懵懂地儿女情长。
中峰,这个青春的场,不知迎接过多少年华初起情窦初开的少年,不知,多少人的青春在此度过。多少青春的梦想在此升起,多少生命的艰涩在此蜕变和成长。
老师教我们知识,岁月教我们智慧。
三十年后再看毕业照,油菜花的金黄早已渗进相纸。那个穿着飘带衬衫的少女始终站在镜头边缘,如同我们始终在城乡的裂缝间,半根系扎在供销社的玻璃柜台,半枝叶伸向武侠小说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