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庆和
那天在兵站的训练场上集合散队后,大家正纷纷走向各自的宿舍休息。我们住的地方,是兵站过往人员的宿舍。七八幢宿舍房是平房,粉墙灰瓦,围着兵站车场成“7”字形排列。还没走进房,就听几个兵仍在骂骂咧咧地发牢骚,其中一个声音很熟悉:“妈的,早知甘孜这么苦,不如在家挖红薯。招兵时说,当兵的地方是在成都的部队,结果不让我们留成都,而发配甘孜充军。”又一个声音说:“接兵的人当初说是技术兵种,结果让我们当炊事员,伙头军。”我扭过头向那个熟悉的声音望去,发现是他在发牢骚。他叫松元,当兵前,他曾来我家与我共睡一床。那一年,他走亲戚到我村,夜晚他亲戚家找不到下榻之地,他的亲戚就带着他到我家住。我家也没有多余的床,只好与我同睡我的那张木床。两个小伙子挤一床,挤得木床发出呷呷的响声。正是这一挤,挤出了我们二人的友谊。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我拍了他的肩,他也拉了我的手。我们闪在宿舍旁边,拉起了话。我说:“既来之则安之,甘孜再苦,也比在农村吃不饱肚子强。别老是怨言满天飞,更不能学有的人当逃兵。”他说:“你是老兄,多读了几年书,道理比我懂得多。我听你的就是,我保证在部队当好兵,决不当逃兵。”
新兵训练一个月,我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但分到兵站后,我们居然又在同一个兵站,我和他在兵站的故事又有新篇。这当然是后话。
还是回到新兵连。正是有那些满腹牢骚,正是出现了逃兵,连首长加强了政治教育、理想人生教育和纪律教育,新兵们大都能端正态度,正确对待得失。新训走入正轨,我们也下定决心,接受部队考验,书写当兵的历史。
一个雪夜,大雪铺满甘孜城。我们围着一个没有生火的钢炉开班务会。我们一个班12人,共住一间房,睡在一个通铺上。带我们班的班长是老兵,丰都人,姓杨,他说天气太冷了,室内又没烤火炭柴,同意大家坐在床上披着被盖开会。班务会的主题是整顿内务,安排新训总结。新兵们就像一个个坐月子的妇人,依偎在床上。开完会,洗漱完毕,上床睡觉。还没睡暖身子,几声急促哨音响起,那是紧急集合的短促音。我们把被子一蹬,三下五除二,整好被子,穿好衣服,扎好武装带(那时还没配发武器),冲出宿舍,在兵站停车场站好队。那时真的叫雷厉风行,无人说话,只有唦唦的脚步声。一会儿,宋连长等连首长来了,站在连部房前,看着一个个新兵背着豆腐块形的被子,跑到停车场。集合整队完毕,宋连长发布命令:“接上级命令,甘孜窜进一股叛匪,我部奉命前去堵截围歼。现在出发!跑步前进!”
作战命令下达,我的神经一下绷紧,开始跟着队伍跑步向前。出大门,过县城,沿着川藏公路向前急行军。此刻,雪花在下,寒风在吹,跑得气喘吁吁。但我有一些担忧,除了连排长挂着手枪,我们新兵都是赤手空拳,遇到叛匪,何以制敌?
在新训时,就听到真假难辨的传说:上世纪在甘孜发生不亚于西藏的大规模叛乱,叛乱平定后,发现甘孜某某寺院的地道很长,藏了成百上千叛匪,有不少叛匪顺着地道跑到了印度。还有叛匪躲进大山,不时下山持枪抢劫……
想到这些,就有了恐惧。看见路旁不时有片石卵石闪过,于是心里有了主意:遇到叛匪,就用石头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跑了半个小时,队伍继续向前,但有的战友已经跑不动而落伍了,整齐的队伍也变成稀稀拉拉如一群散兵游勇游荡路旁。在路旁一片稍稍宽广平坦的雪地,连长命令就地停下等候掉队战友。各班等齐后,再次整顿队伍。连长宣布,战斗警报解除,因为这是一场演练!
虽是演练,虚拟敌情,但它的确让我在涉藏地区绷起了弦。
军事演习,简称军演,是在假定情况诱导下进行的作战指挥和行动演练,是作战部队进行的模拟实战。军演的主要作用是什么呢?那就是提高实战力,提升自信力,增强威慑力。
演练是人为绷紧的弦,实战才能真正检验人的胆魄。
我们期待下部队后迎来真正的战斗。兵站啊,兵站。兵站没有战斗,只有工作、任务,但我们把这些当作战斗。
兵站二字,过去闻所未闻。与它的首次接触,是在参军前看过的电影《51号兵站》。那部电影展现的是抗战时期,我党通过地下渠道开展对敌斗争、运输物资的故事。想到这部电影,兵站在心中变得刺激、神秘、遥远。
解放后建立在川藏公路的兵站,没有那些传奇,只有平凡。
稳藏必先安康,安康必先通康。这是九十年代治藏方略之一。
修建川藏公路是五十年代国家稳藏固疆的重大战略。
川藏公路从表面上看是川和藏的公路,但它的内涵却连着祖国的心脏。
北京天安门广场南端,正阳门下,中国公路“零公里”路标从祖国心脏辐射到四面八方。沿着路标指向,跨过高山大河来到拉萨,同样能看到一个标志——川藏、青藏公路纪念碑。石碑背面篇首上书:“为实现祖国统一大业,增进民族团结,建设西南边疆,中央授命解放西藏,修筑川藏、青藏公路。”
1950年4月,高原上的冰雪尚未融化,川藏公路、青藏公路就同时破土动工。11万筑路大军战山洪、斗冰川,三千志士英勇捐躯,一代伟业永垂青史。两条公路通车,结束了千百年来涉藏地区仅有栈道、溜索、人背、畜驮的运输方式,将雪域高原与祖国大家庭紧紧联系在一起。
如果说川藏公路是涉藏地区连结北京的金桥,那么兵站就是金桥上的桥墩,而兵站的兵就是桥墩的一颗螺丝、一块砖、一颗石子。新兵连新训和兵站政治学习中如是说。
我当然想在这个桥墩上发出一颗石子的光亮。
上世纪五十年代,十八军进藏,把共和国的五星红旗插上雪山大地。其十八军后勤司令部就设在甘孜。如果川藏公路被喻为是拉萨连着北京的金桥,那么一座座兵站就是一个个牢固的桥墩。这些比喻和道理,是新兵训练时首长讲给我们听的。
回溯历史,兵站作用显而易见。
红军二、四方面军甘孜会师后北上来到川西涉藏地区,解放后任成都军区后勤部长的红军军官杨以山受朱德之命在噶曲河畔建起著名的草原兵站,为后续部队提供后勤保障;
十八军进藏,昌都战役即将打响,十八军在海子山建起川藏线首座兵站,为前方提供弹药粮草;
六十年代,为接待开赴中印边境的部队和转回后方医治的伤员,川藏线卡集拉兵站的官兵连续几天几夜不睡觉。
川藏公路原称康藏公路,是18军进藏时由西康省向西藏修筑的国防公路,起点是西康省雅安市,终点是西藏拉萨,全长约4千里。1955年西康省撤销,与四川省合并后,康藏公路改为川藏公路。
沿线兵站由总后重庆办事处管理,后划给成都军区后勤部成昌兵站部管理。甘孜大站是60年代建立的团级兵站,所辖地段千余公里,所属各兵站分布于川藏北线海拔三千多米以上的高原雪山峡谷。尽管在分兵下站前夕我曾在班会上表决心,要求到最艰苦的兵站去工作、去战斗,但我还是分到了条件相对较好的地方——甘孜兵站。甘孜兵站在县城内。在那个年代,甘孜城的规模在川藏高原上仅次于拉萨、康定。
总而言之,兵站二字平实,但担子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