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家门口
一
在天下大熊猫第一县平武县城到绵阳市平政车站的大巴车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的《别样的色彩》这本书。书很早就买了,一直没来得及看。之前,它在我的阅读之外沉睡,我没来得及唤醒它,唤醒属于奥尔罕·帕慕克、属于我、当然也属于全人类的“中心”。幸甚至哉,我和《别样的色彩》这本书的缘分终于开启。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文学作品,它们的生命力像石头或者岩石里的化石一般旺盛,常常不动声色地潜伏在岁月的沙漠里,等待被人发现。但有时候我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它们的存在必定建立在一种伟大的情愫与责任之上,它们性情孤僻而挑剔,有自己的分寸和判断,并非读者物色它们,而是它们物色读者,邂逅并非易事。
四小时车程,我有足够多的时间享受这种个人的荒废和逃离,享受奥尔罕·帕慕克先生用文字编织出来的悲欢离合,这本名为《别样的色彩》的书。
天有些冷,喧嚣仿佛被冻住一般,呼吸像有刀在鼻子里飞,那些深深躲在袜子里的脚趾在瑟瑟发抖。我像壁虎一样爬到那些文字中间取暖。的确,阅读使我感到温暖,变得安静而通透。通过阅读,我慢慢走向奥尔罕·帕慕克的世界,走向他的阅读、写作、人生,走向伊斯坦布尔——奥尔罕·帕慕克的起点与归宿。奥尔罕·帕慕克通过他的书把我带至他的家门口,那个叫作奥尔罕·帕慕克的“地方”。背靠在扉页上的话语令我心生感动:“‘总有一天,我也会写出一本仅由碎片组成的作品。’这就是那本书,所有碎片都置于一个框架之内,暗暗指向一个我试图掩藏的中心:我希望读者在想象那个中心的形成时,会感到快乐。”
去年开始,大学毕业后一直处于颠沛流离状态的我终于在老家平武县文化馆谋得一个类似于文学创作辅导员的工作,这个工作和余华先生所说的“游手好闲的职业”相匹配。工作确实轻松,我有大把的时间写作和读书;工作之外就不那么方便了,工作的地点在平武县城,家在平通,女朋友在绵阳城里,这中间有四个小时的车程,近两百公里,每个周末,我至少有八小时在大巴车上度过,对我来说,这确实好事多“坐”。
去绵阳的路上,大巴车会经过我那树桩一样蹲在马路边上的家门口。
大巴车的呼啸中,我在慢慢走向奥尔罕·帕慕克,也在慢慢靠近我的出生地——平武县一个名为“平通”的小镇。小镇地处龙门山断裂带,2008年地震之后,小镇瞬间沦为废墟,短短数年,小镇便在如火如荼的重建之中焕然一新,于是略显破旧和贫瘠的小镇蒸发了,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体面而喜形于色的楼房,用父亲原先的话来说,真是“摇身一变”啊!
春节没完,许多人家的院子里还躺着烟花爆竹的遗骸,红色的灯笼亮着身体。人们脸上还挂着年味儿。崭新的对联暗藏着喜悦。暂时没有苏醒的山脉和村庄像飞马鱼一样迅速地游过窗子,游到时间的后面。山中飘着小雪,清寂的涪江缓缓流淌,时间是它的肋骨。大巴车顺着涪江蜿蜒而下,经过龙安镇、南坝镇、响岩镇,穿过长1614米的牛角垭隧道,便是我的老家平通,到平通,至绵阳的路才算刚刚走了一半。
小镇依山傍水,清澈见底的平通河昼夜不息地流淌着,巍峨的群山在四周静静矗立,漫山遍野的梅花,则为这个冷清的季节增添许多风情和妩媚。父亲在坟墓里,弟弟在苏丹维和,我在路上,母亲独自在家过年。每每想到独自在家的母亲,我的内心就会冒出一股心酸,一股无能为力的苦涩。没人陪伴母亲,母亲必定是孤独的,她说自己是我们的看门狗,和家门口的那只一样,时常被忽略。我很少回家,不是不想回,不是不愿回,太多的时间被工作还有这种平武绵阳两地来回的奔波荒废。
我和我那总是空荡荡的家门口,常常擦肩而过。多年以前,它是我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成年之后,我们却成为彼此心如止水般的过客。每次,大巴车在它面前呼啸而过,我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飘向车窗外的家门口,我想看看家里的门是否关着,看看那个终日形影相吊的母亲是否在家,还有家门口那只白色的看门狗,是否有话想对我说。毫无疑问,我不希望她们看见我,她们未必能够读懂一个“过客”心里的愧疚与感伤。对于母亲,我无法跟她交流我现在所面临的困境和忙碌,偶尔,她会问我是否有了媳妇忘了娘;对于女友,我无法让她勉为其难事事顺从于我,因为年轻,我们还得为各种事情努力奋斗。
大巴车从家门口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的心空空如也,仿佛呆在身体里的一切都被甩了出去,甩到家门口,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被甩到岸上。家门口的梅花开了,大巴车在淡淡的芬芳中呼啸而过,深呼吸,不由自主,我闻到的却是车厢里臭烘烘的像猪圈一样的味道。
奥尔罕·帕慕克在书中一针见血地感叹:“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从他父亲的死开始的。”在这方面,人其实很难与众不同,我的死也是。
2010年秋天,父亲意外去世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把自己锁起来,不愿跟人交流,沉默寡言。经历父亲的死,我长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大多数时间,我能感觉到,人不是为自己活着,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眼下很多人都不是他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一定是。
大巴车从家门口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的心空空如也。
将奥尔罕·帕慕克的书合上,他的世界却没有离我而去。目光在家门口动作极快地摸索、寻找,一无所获,除了那只看上去有些邋里邋遢的看门狗,家门口空荡荡的,家里的门沉睡一般,又仿佛是早已看倦了尘世的虚无与冷漠——眼睛闭得死死的,母亲又不在家,我不知道母亲干什么去了,她总是不在家里,仿佛这样一来,人间的孤独和寂寞就会装作若无其事,她就能变得和我们一样轻松自在,但愿如此。
二
闭上眼睛,命令所有处于酣睡状态的记忆即刻起床,我就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与我相隔十余年的家门口,悲凉而醒目地蹲在某个秋天的傍晚,仿佛树上那些饱食寒风的瑟瑟发抖的鸟窝,并没有因为那些脱臼的树叶而支离破碎,它们紧抱着各自的脑袋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继续等待着主人飞回它们的臂弯。
相隔十余年,我提着我充满裂缝的身体和灵魂回到家门口,回到一个少年的身体和灵魂中去,他永远拒绝不了我,正如我无法拒绝曾经。也许,我可以沉默寡言,可以信口雌黄,也可以正儿八经地对着那位少年说点什么,比如“喂,兄弟,我回来看你了”,比如“嗨,朋友,我得到了一把你看不见的梳子”。
我确实得到了一把这样的梳子,它并不适合母亲,不适合那些长发飘飘的人,它是一把梳子,千金难买又一文不值。或许,我的梳子是时间的分泌物,但我无法跟任何人说起这把梳子,也许,会有一些善良的人和聪明的读者能够发现它。
我喜欢我的梳子,它总是与我结伴而行。
早已荡然无存的家门口,我带着我的梳子回来了。
曾经无数次激活我的疼痛与迷惘的家门口,我带着我的梳子回来了。
天马上就要黑了,所有被开放的事物即将被夜晚召回,而所有被拒绝的事物即将被夜晚呈现。天空像那些债主们的脸一样冰冷、顽固。透过那些穷得所剩无几的树枝,能看见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正在夜色中分娩,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些多如牛毛的星星就会从这些孕妇中间跳出来,玩耍嬉戏。家门口的水泥院子冷冷清清,落叶发出“呱嗒、呱嗒”的呻吟,又像是一些拒绝死亡的家伙,借着风势,为一种在我看来已是约定俗成的命运打火。当然,它们再也无法回到天空,回到那些悄然离去的季节。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待不务正业的父亲归来,他骑着家里那辆破破烂烂的飞鸽牌自行车去了镇上。我知道,他不是打牌就是上街买烟去了。
“我马上回来。”
他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仿佛我是个木头人。我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不敢多问,父亲的目光里蕴藏着无穷大的杀伤力。母亲和弟弟不知踪影。父亲把门锁上了,我没有钥匙。我希望父亲上街买烟,因为那样他很快就能够回来;我不希望父亲上街打牌,因为被麻将弄得一贫如洗的他常常夜不归宿。我能从父亲脸上看出他当天打牌的输赢,毫无疑问,父亲总是输,他的脸色似乎从来没有好过。
坐在家门口,我心事重重。一个好好的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滥赌成性的父亲让一个好好的家成了这个样子。
赌博怎会有那么强的法力,让负债累累的父亲如此不知悔改?
想到这些,我沉默了,穷人的滋味在我的体内蔓延。
我的梳子尚未横空出世。
低矮的青瓦房陪着我一起沉默,整条平通河谷里所有冉冉升起的炊烟陪我一起沉默。也许,沉默是个人无助时悲哀时最隐忍的反抗。
家门口是怎样败落和冷清的?时间为我绘制了这样一道风景:一个穿着体面的亲戚赶着他家吃饱喝足的牛穿过我家门口,可恨的是,那头嫌贫爱富的牛居然在我家门口利利索索地拉了泡屎,它不但拉了泡屎,还“哞哞”地得意扬扬地跟他的主人请功,它看我的眼神大有“恭喜发财”的味道。那泡屎仿佛带着它的主人对于一个没落家庭的嘲讽和鄙视,于是,他阴险地笑着,和他的牛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走了。
“王八蛋,快点滚回你们的圈里去吧!”
我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宣泄着内心的无助和稚嫩的仇恨。父亲会碰上这样的问题吗?如果是母亲和弟弟呢,他们会说什么,他们会怎么做?我觉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十余年后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梳子,让它见证岁月里的荒诞与丑陋。
我的梳子说:你应该感谢这个乡下人,感谢他还穿着衣服,不然,他的良心和恶心一定会让你和他一起感冒。
父亲的背影消失在灵官庙拐弯处很长时间了,我的等待跟着拐弯,直到等待贬值,贬值成为煎熬和愤怒。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就相信他一定又坐到麻将馆里去了。如果不是染上赌博,家里的钱够父亲在镇上开十家麻将馆,可是父亲没有。麻将馆也在我的意识里贬值了,麻将馆成为是非之地,害人之地,父亲不会做这样的事,本分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父亲没有害人,却被赌博害了。
我的梳子重复了一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觉得有些道理。
嶙峋的夜色中,我发誓要记住这个耻辱,记住那一堆冒着热气的牛屎和他的主人,记住一个因为赌博而穷困潦倒的家庭。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或许,我应该恨我的父亲,因为他完全是引火烧身、咎由自取;或许,我应该恨那些让父亲学会赌博的人。
我的恨没有翅膀,也没有脚,我谁都恨不起来。
最后,我只好选择恨我自己,恨自己投错了胎,找错了父母。恨自己人在家门口却进不了家门。恨自己不会表达自己。胸口燃烧着疼,并且像电流一般涌遍我单薄的身体。
后来,我爬上家门口那棵弹弓一样分出两道岔的核桃树继续等待父亲。他没有回来。河水在夜晚的造访中变成黑色,黑夜里的河流仍是河流。
十余年后,我对我的梳子说: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走了,他把身体还给了泥土。
2010年八月下旬的一个清晨,家门口打核桃的父亲像核桃从树上落下,母亲说他的头撞到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地上流了很多血,这些血就是父亲的命。据说,父亲向这个世界道别的时候,他喊了两个字:
“哎哟!”
我的梳子说:失望,贬值成为绝望。十余年前的等待,刻骨铭心;十余年后的别离,痛彻心扉;好在,眼下一切都成了回忆,成了流水柔软而丰盈的躯干和思想。这终究不过是一场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