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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芦苇 2025年04月21日

◎包光潜

我总是在秋天遭遇芦苇,并与之亲密接触。

我喜欢在芦苇中穿行,脚踩松柔的沼泽地,让大地撕开肚皮,感受泥土的芬芳。或者躺在芦苇丛里,静听秋风吹拂芦苇的声音,伴奏秋虫哀婉的鸣唱。或者欣赏那些于芦苇上爬行的虫儿,它们似乎漫不经心,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行走,如同我的西城漫步。它们有着红色或黄色的甲壳,鲜艳夺目,与秋天的芦苇形成强烈的对比。它们好像永远爬不到尽头,摆在它们前方的路依然迢迢无边。我们不得不这样地认为,秋天的芦苇是最高大的芦苇,金黄的芦苇,质感最好的芦苇,令人遐思的芦苇,它仿佛是整个生灵世界的中心。秋风选择了芦苇,是因为芦苇在秋天赋有最深刻的思想和最成熟的思想,正如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所说:“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我们追逐芦苇,它永远在我们的前方。尽管人类的生命如此脆弱,经不起地球上任何事物的打击,哪怕一只来自非洲的蚂蚁都有可能致人于死地,但宇宙中的一切都不可能打败人类的,一如风不能折断芦苇,因为人类是有思想的。

我们乘坐六路公交车直抵江畔,但这一次,也是第一次,我与春天的芦苇会面。

春天的芦苇一望无际,此起彼伏,从江这边,绿到江那边。浩浩荡荡,满眼盎然的春色,染绿了天地,就连浑浊的江水也芦苇的映照下,绿汪汪地流淌,舒缓而优雅,没有波澜壮阔,只有静静地缓缓地向东流淌,无边的芦苇像徐徐漂移的绿洲,与远处的海洋渐渐靠拢。我们感觉与大海越来越近,视野越来越开阔。大海永远是蔚蓝的。我执意地认为,海的颜色汲取了所有芦苇的色素。要不然的话,为什么芦苇从春天到秋天是那般地由绿变得金光闪闪?

春天的芦苇还在茁壮成长,它们茂盛却并不高大,因为它们还需要更多的阳光才能将绿渐渐地染成金黄,它们还需要更多的雨露在纤维中向上蒸发与循环。从朝气蓬勃到金碧辉煌,这段路程看上去并不遥远,只能一步一步地去丈量,只能用心或思想去体味。只有这样,季节的距离,才会渐次地缩短;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才不会慌张,而是从容不迫。

春天的芦苇一望无际,特别让人充满欲望,一种雄心勃勃的欲望,一种快速成长的欲望,一种抵达彼岸的欲望。没有任何人遇到春天的芦苇,不把自己的视线投过江去;没有任何人的灵魂不是在这江南江北来回地游荡,仿佛千年的渡口川流不息。面对浩然长江,只要看到这不绝于目的芦苇,生命旺盛的芦苇,决然不会生出“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感慨,也没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回肠荡气。满目春绿,无限生机。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搁置着一个永不褪色的春天,一个从芦苇根部出发的春天,憧憬着醉人的绿的春天。

看见了春天的芦苇,我们可以想象秋天的芦苇那万丈的光芒,烛照灵魂,穿越时空。

可是,我们忽略了芦苇的背后,还有大片的澳杨林,它们正在一步步地吞噬春天的芦苇。它们都是外来物种,一种被广泛种植而速成的经济木材,如同年青人喜欢吃的膨化食品。澳杨中也间杂着参差不齐的芦苇,它们正在萎缩与退化。春天还没有行尽,它们便枯萎发黄了。要不了几年,它们就会消失殆尽。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曾经是这片土地和大江的主人,和眼下江畔的芦苇一样浩荡无垠,满面春风,无限遐思。如此场景,岂不令人黯然神伤?此时此刻,我再一次地感受到“人工胜天”所带来的“其乐无穷”——欲望的杠杆正在撬动地球。假若当今的现实主义诗人遇到如此疯狂生长的澳杨林,也许会大加赞歌——啊,澳杨树,伟大的澳杨树,你们只有来到中国的阳光下,才会如此茁壮成长,快速成材!

可是,我们除了为春天的芦苇感到悲哀,还是悲哀。我们默默地行走在澳杨林里,目光低垂,裹挟奄奄一息的芦苇的芬芳。我们耳畔响起同一个声音:芦苇不能在春天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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