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权
在不伤害草木的情况下,我一直梦想能在林深旖旎处,搭建一两座极其简易的小木屋,便于探察山林变化。抑或央请工人,一起背上工具、建材,至林木深处,电焊钢筋骨架及铁皮顶棚,既可减省滥用木材伤及树木,又可牢固久长。凭借空闲时间,再以树枝灌木捆绑作墙,并留一扇容身进出的小门和一两个欣赏风景的小窗口,任由光阴和清风来来往往。再就地取材,以石头为桌为凳,干树枝为床。
小屋与小屋之间相隔遥远,以便我行走到那里时,可避风、躲雨、歇脚。或可蹲守小屋,观察记录山野草木变化;或坐一坐,喝几口茶,摄几张影,小盹一下;亦可坐在那里整理随身携带的器材和笔记,甚至还可预先放置一床被盖,倘若天黑回不去,借宿一晚。林中漫步与借宿,让自己恍若穿越在森林童话世界里。
很多时候,这种向往也只是在大脑里昙花一现。森林中搭建观察小木屋,说不伤及一草一木,那是空话。
我本已喜获“难以物喜,少以己悲”的竹杖年龄与孤静自圆心态,说得体面自大一点,叫做“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说得本质且通俗一些,用方言俚语表达,就是“饭都懒得张嘴嚼”。但只要脚踏崇山峻岭,探访草木之盛,仰看日升月落、星河旋转,闻听万物萌动、兔走狐奔,心跳和血流就会陡然加速。这或许是顺应了枯荣有节、运行有序的大自然的情绪,我的思潮随之涨落起伏而已,不足为奇。老子笼统而言之:“道法自然。”
云游雾走于森林,看彩羽振翅,听空谷传响,累了便放下背包与竹杖,坐于春涧休憩,擦一把汗,喘一口气,喝一口随身带上的茶水。随着我的疲惫消失,环视近处,不经意间,一株株三花四棱草也抢着时间、正奔跑似的在春风中扬茎吐蕊。旷野里,就是小花小草也不愿意闲着,它们按照季节轮回的节拍,起舞于寂寥旷野,奏响着生命的精彩华章。
春天起始,三花四棱草默默发芽生长,它实在朴实无华,叶子灰绿,植株矮小,全身被白色细绒毛,十多二十厘米高,默然于坡地、路边、石缝间,没有什么抢眼之处,即使我在它身边小坐,也不易注意到它。它仅仅就是一种草的低微而谦卑的存在。
三月末四月初,其貌不扬的三花四棱草陆续开花。淡淡的紫红色花朵,在风中悠然自得。从根部生发的五六枝茎干,挂满了花的小叮当,似乎在风中嘀铃铃地脆响,恍惚它张开了粉嘟嘟的小嘴,山泉般地同清风明月唱和。
三花四棱草穿上了花衣裳,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在我眼前轻盈地随风起舞。
它是一种比较细心的植物,懂得任何去关怀照顾别人。这种细心,体现在它的花朵的造型艺术上。聚伞花序腋生,每一枝花柄上,顶端开出一枚花朵,其下半厘米处,再分出两支小花柄,各举着一枚花朵。这样,一枚花柄大多举着三朵花,也许这就是人们冠以“三花”的缘由吧。也有例外的特殊情况,我仔细观察到:有的小花柄,竟挂着一大一小的两枚花朵,总计举起了四枚花朵,超越了三朵花的常态。
花蕾含苞待放之时,长长的花托托起的浅紫色花苞,若挥舞的棒槌形状。怒放之后,整个花朵像一只飞舞的彩蝶,修长的三五只雌蕊,高高地伸向花瓣外,扬向空中,再弯曲着向下。花瓣五,而居下的一瓣造型特别美观,它几乎有其它花瓣的两倍大,形成篼状,恍若顽皮地吐着舌头,上面点缀着紫红的条纹或斑点,宽大,显眼,又像系着宽大的花裙。我看见一只只忙碌的蜜蜂,收敛翅膀,总是停靠在这只彩篼里,头伸向花蕊深处吸食花蜜,显得十分轻松。三花四棱草为辛苦的传粉者考虑得十分周到。
其叶为拉长的尖状桃形,对生,叶缘浅裂,一厘米宽,近两厘米长,背面泛白,正面灰绿,每片叶柄的根部,长出一枝花柄,叶脉凸显,视觉上让人感觉其叶面凹凸不平,仿佛绿波起伏。
它的茎干,浅紫色,横截面四四方方,棱角分明,这可能就是“四棱草”冠名的由来吧。四棱草种类很多,只有一枝花柄大多举着三朵花且茎干呈菱形的植物,同时具备这两种特性,才能名为“三花四棱草”。人们取名,的确考虑到了植物们的各自长相。
凑近鼻子一闻,全株有股浓浓的中草药香味,并泛起鲜嫩的青草气息。全草可入药,祛风通络,消肿止痛,不失为疗救人类痛苦的仙花仙草。
走过一些旷野,我察觉三花四棱草并不是遍地开花,草木稀疏、风畅景明之处,即使土地贫瘠,它也愿意安家,干爽向阳的砂石、石缝之地,它好像更喜欢一些。
季春末,天气虽然冷暖阴晴无定,但很多时候的正午时光,从轻云间洒下来的金色阳光,开始有了些针尖麦芒的感觉。明媚的阳光一照,山林泛着嫩绿色的粼粼波光。混杂丛生的草木,呈现出明亮的斑斓色彩,使山林极富层次感,漫山遍野水嫩的林木,配以水嫩的天空。
水杉林与白杨林,穿上了浅绿的新装。榆树叶从淡绿变成了青绿,榆钱从浅绿转为银白,一阵清风拂过,若雪花飘飞。漫山遍野的橡树,其茂盛的叶子经嫩黄变换成了绿色。一丛丛野蔷薇藤蔓花开正盛,绯红灿然。苍翠的蜀柏、香樟等常绿植物,忙着丢弃旧年老叶,正陆陆续续换上一批新叶。这些常绿植物,也是崇尚时尚打扮的,它们并不是永远穿一身旧衣服而经年不换。
许多植物快速地结束花期,开启了下一步工作。山中的野杏枝叶婆娑,已缀满胡豆大小的青果。野花绚烂,蛇莓、酢浆草的小花朵,金黄闪耀,一丛丛,一簇簇,逐鹿于山坡、路缘抑或沟渠。尖裂假还阳参与黄鹌菜,这两种近亲草本植物,若不仔细辨认,瞟眼一看,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它们花期正盛,阳光下张开笑脸,而一到阳光退去、夜幕拉开时,均不约而同地闭合了花瓣,好像整个世界都静静地进入了它们的梦乡。分不清是夜进入了它们的梦里,还是它们的梦沉入夜色里。
“此间乐,不思蜀也”,拄杖游走于大野,时极目远眺,时低头静观,让人感受到整个动植物界正马不停蹄地迎着暖风,一派赶集似的热闹繁忙。
在喧腾的山野,这平凡的三花四棱草并不示弱,以长达二十多天的艳丽花期,宣示着自己生命的恒常存在。它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唇形科四棱草属,直立亚灌木,又叫三花莸、野荆芥、风寒草等。一枚花朵可产四颗籽粒,色青,小米大,像四个婴孩合抱一处,乖巧可爱,至初夏籽粒黄熟时,茎干半木质化,入冬逐渐枯萎凋零,活泛的生命隐入大地深处,步入冬眠,静待来年春天。
大自然的作为,冷静而有序,坚定而自由,这辽阔超拔的心境,对我来说,无不是一种鼓舞,又是一种上善若水般的慈祥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