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
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公鸡刚叫了头遍,乌格就醒了,一骨碌爬起来,隔着门帘叫道:“阿爸,公鸡都叫了,快起来哟!”
“乌格,时辰还早哪,你看,外面还黑黢黢的。”阿爸说。
乌格朝窗户外面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确实还是黑咕隆咚的,只好又回到自己的帐子里躺下再睡。不过,翻来覆去,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阿依扎在隔壁听到了乌格的动静,满怀心疼地小声对曲木嘎说:“看把我的儿子给折腾的,这会儿他也许恨不能长出一对金翅鸟的翅膀来。”
“由他去吧,难得乌格这么想去上学念书。”曲木嘎说,“早起的山雀子有虫吃,早起的秧鸡有谷粒吃。你还别说,乌格身上,还真有几分放蜂人的性子特点。”
“你自己的儿子,不随你,还能随谁!”阿依扎娇嗔道。
“嗯,不能让儿子看不起,我也该起来装车了。”曲木嘎说着,也一骨碌爬了起来。
等他把所有蜂箱和各种工具,还有阿依扎早就为父子俩准备好的各种日常用品,都装上了皮卡车之后,东边的天色有点发亮,也隐隐有一抹淡淡的红色了。
阿依扎让曲木嘎换上她特意去集市上挑选来的一套新衣裳。特别是那根腰带上,有她特意添加的手绣的花边。
乌蒙山一带,较为年轻的彝族男子的服饰,比女子的服饰稍微简洁和朴素一些,服装上没有多少花饰。一般的男子,都喜欢缠着青色、黑色或白色的头帕;上身穿右衽大襟长衫或对襟短上衣,下身穿宽裤管的灯笼裤(也叫“八副裤子”),并配系一根腰带。彝族男子整体的衣着形象,以简洁、大方和舒适为主,体现了乌蒙山彝族男子勤劳、质朴和含蓄内敛的性格特点。
临出发前,只见曲木嘎站在家门前,朝着老鸹峰的方向,闭上眼睛,默默地、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哝着,就像在许什么愿一样。
“阿妈,阿爸是做啥子嘛?”乌格不解地问道。
“乌格,阿爸是在念《桃呗捏底》给大山听,这样可以保佑阿妈和山上的荞子地,也保佑你和阿爸一路上都能平平安安的。”
原来,老一辈的彝族人认为,天蒙蒙亮的时候要离开家、出远门,可能会遇见划过天际的流星,这时候如果看见了流星,是不吉利的,所以出门前,必须先默默地念诵一段名叫《桃呗捏底》的“祭词”,把流星远远地“送走”。“祭词”里是这样说的:
流星落向次拉山,
我送你去次拉山。
流星落向白竹山,
我送你去白竹山。
流星落向松树林,
我送你去松树林。
把流星送到哪里去呢?彝族人传说,次拉山、白竹山,是两座无人居住的荒山,只要把流星送到远离人群的次拉山、白竹山那里去了,留在家乡的人和牲畜才不会受到伤害,出门远行的人们,也会平平安安的。
现在该出发了。阿依扎双手把乌格拉到跟前,仔细地打量了又打量,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又把昨天晚上、连同这几天来不断叮嘱乌格的那些话,拣重要的再叮嘱上一遍,这才放心地放开了乌格的手。
“阿妈,再见,等你来哟!”乌格上车前朝阿妈扬了扬手。
“阿依扎,记着,不要累着自己!”曲木嘎咧着大嘴说。
“不用担心我,照顾好我的乌格!”阿依扎扬了扬手,又大声对乌格说,“乌格,你阿爸要是忙起来,没有功夫,你就让小艾阿姐给你录个视频,发给阿妈看看哟!”
“晓得的,阿妈再见啦!”
小皮卡载着曲木嘎父子俩,载着满满一车蜂箱,也载着这一家人的憧憬与希望,在雾蒙蒙的春天的黎明时分,在阿依扎依依不舍的目光里,渐渐地朝着远方驶去了,一直驶出了阿依扎的视野……
“不就隔着几架山吗,为什么要这样伤感呢?又不是去了天涯海角!”直到再也看不到车子的踪影了,阿依扎才收回目光,轻轻地擦了擦有点潮湿的眼睛,自嘲地想道。
五
这个时节,春风已经吹遍了乌蒙山的角角落落。到处是金色的油菜花地、紫色的紫云英花田,在一些村寨的周边,还能看到一些小小、开着或洁白、或粉色的花朵的果园。农人们在清晨的水田里和山坡上,用辛勤的劳作迎接着春天。
春风在轻轻地吹拂。乌蒙山的人们把早春时节刚刚吐绿的河水两岸的柳树,称作“烟柳”。烟柳树冠看上去一笼一笼的。如果是细雨蒙蒙、白雾缭绕的白天里,每一株烟柳真像笼罩着一团或浓或淡的水墨染出的“绿雾”。这时节,烟柳树都已萌发出了柔软的新柳条和翠绿的柳叶,明亮的晨光洒在烟柳树上,好像给每棵树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小皮卡沿着两边开满油菜花的乡间公路,朝着洒渔镇的方向驶去。一路上,乌格好像听到满山遍野、到处都是各种鸟儿的呼唤声。它们好像在互相比赛,看谁的歌声最美、最亮和传得最远一样。
听,阿鸡谷正在远处看不见的地方,一声高过一声地呼唤着:“种谷种谷,松土松土……”鹧鸪生怕让阿鸡谷抢了风头,也飞到晨光初照的崖头,飞到高高的树桠和山岩上,高声地叫唤着,叫声听起来好像是在说:“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当然啦,乌蒙山区春天的水田里和村寨边,也少不了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的八哥和鹩哥这对“表兄弟”。八哥喜欢成群结队地栖息在大树上或农家的屋顶上,也常常栖落在水牛的背上。鹩哥看上去和八哥很像,但个子比八哥大一些,所以乌蒙山人称鹩哥是八哥的“表兄弟”。鹩哥的歌声比八哥还要动听,是出色的“歌唱家”。
“看,阿爸,两头健壮的水牛!”乌格看见,在不远处的水田的田埂上,有两头健壮的水牛正在悠闲地啃食青草,“咦?牛背上还站着一只大鸟!”
“那是牛背鹭,专门等着水牛给它踩出水田里的虫子、螺蛳什么的,所以,哪里有水牛,就会有牛背鹭。”
“就像阿爸一样,哪里有花,哪里就会有阿爸的蜂箱子?”
“没错呀,有山就能砍柴烧,有地就能种荞子。所以,彝家人祖祖辈辈都晓得感恩木尔木色,感恩木乌格子呀!”
乌格知道,“木尔木色”就是彝家人心目中的“山神”,“木乌格子”是彝家人心目中的“柴神”,他从小就听阿爸和阿妈讲起过。
“阿爸,你听,小鸟们都在唱歌,你也唱个歌子听听呗?”乌格的话真多,心里头的主意也是一个接着一个。
“哈哈,阿爸没有你阿妈,也没有阿鸡谷和金翅鸟那样的好嗓子呀!”
“你有的,阿爸,你快唱吧,阿妈说过,你唱的歌子可好听了!”
曲木嘎本就经不起儿子的夸赞,现在一听到乌格说,连阿依扎都夸他唱的歌最好听,感觉浑身顿时轻飘起来了,于是就清了清嗓子,放开声音唱了起来——
啊哎……
什么带针不带线?
什么带线不带针?
什么点灯不干活?
什么干活不点灯?
啊哎……
蜜蜂带针不带线,
蜘蛛带线不带针,
亮火虫儿点灯不干活,
土狗儿干活不点灯呢。
乌蒙山区的彝族人把萤火虫叫“亮火虫”,把在泥土里耕耘的蚯蚓叫作“土狗儿”。曲木嘎的嗓音确实不错,唱得也很尽兴。他知道,他的歌是在唱给乌格听,也是在唱给满眼青翠的春天听,唱给岩脚下、小河边的烟柳听,唱给乌蒙山的山山岭岭听。没准呢,隔着一架两架山,他深爱的妻子阿依扎,也能听见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