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晃
五月的风掠过老槐树的枝桠,细碎的白花便纷纷扬扬落进竹匾里。外婆总说这是夏姑娘寄来的第一封信笺,得用新麦秸编的笸箩接着,才不会让墨香散了。我蹲在青石门槛上,看那些花瓣在竹篾间隙里游移,恍若宣纸上洇开的淡墨,写着些欲言又止的韵脚。
晨光才爬上东厢房的滴水檐,巷子里就传来木桶磕碰井沿的清响。张家阿婆照例要舀头一瓢晨露煮茶,她说这时的水最清甜,能尝出夜雨留下的半阕宋词。井栏边的苔痕又厚了几分,苍绿的褶皱里藏着前朝游子刻下的“未妨惆怅是清狂”,字迹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如玉。我总疑心那些苔衣是活的,会在某个梅雨绵绵的午后,悄然将诗句续写成新的绝句。
裁缝铺的蓝印花布门帘刚卷起,蝉声便从城隍庙的古柏深处漏出来。王师傅踩着老式缝纫机的踏板,细密的针脚追着窗外漏进来的光斑走。布匹展开时扬起细小的尘粒,在光束里跳着圆舞曲,让人想起祖母陪嫁的留声机,总在午后播放周璇的《四季歌》。隔壁药铺的百子柜前,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在称量金银花,铜秤砣的移动声与蝉鸣应和,竟也成了一种韵律。
正午的日头最是慷慨,将老墙根的瓦松晒得发亮。这些石莲科植物像缀在青砖上的翡翠耳坠,年复一年听着墙内外的市井声。卖麦芽糖的老汉歇在墙荫里,草帽边缘垂下的红穗子轻轻摇晃。他的糖担子总带着股焦香,混着槐花甜丝丝的气息,在热浪里酿成醉人的酒。孩子们用旧课本换糖时,扉页上的钢笔字迹被汗水洇开,倒像是给夏天盖的私章。
雷雨总在申时造访。先是有蜻蜓贴着水面画圆圈,接着云脚便染了墨色。风卷起满街槐花,白茫茫似谁家晾晒的素笺被吹散。雨点砸在瓦当上迸成碎玉,顺着檐角串成水晶帘。我常看见穿蓑衣的邮差疾步走过巷口,绿色邮包护在胸前,仿佛揣着某个不能淋湿的诺言。雨幕中的青石板泛起幽光,倒映着匆匆人影,恍若流动的水墨长卷。
待到暮色初合,河埠头的捣衣声便稠密起来。妇人们挽着竹篮走下石阶,棒槌起落间,皂角的清香与河水腥气缠绵着升腾。对岸酒家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涟漪里碎成金箔,又慢慢聚拢成完整的圆。不知谁家的新媳妇在唱小调:“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尾音被晚风揉得又软又长,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鹭。
我总爱在掌灯时分爬上阁楼。木格窗外,群山的轮廓正被暮色晕染,宛如搁在案头的笔架。城郊的荷塘里,早开的红莲擎着烛火般的花苞,替晚归的渔船引路。瓦当间偶尔传来幼猫的轻唤,大约是邻家的玳瑁猫又溜出来数星星。外婆在楼下摇着蒲扇拆旧毛衣,毛线簌簌滑落的声音,像极了春蚕咀嚼桑叶的动静。
夜深时,萤火虫提着灯笼在竹篱间逡巡。这些夏夜的散佚篇章,时而缀成珠链,时而散作流萤。竹床上的凉席还沁着井水的气息,蒲扇搁在矮几上,边缘的竹骨被磨得发亮。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惊醒了守夜的更夫,铜锣声荡过七重门楼,余韵里裹着槐花的甜香。
前日经过旧书摊,偶然翻到泛黄的《东京梦华录》。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槐花,薄如蝉翼的瓣上,竟还留着淡青的脉络。忽然懂得外婆说的“夏笺”——原来岁月真的会写信,用晨露研墨,借落花为笺,将那些清浅的、易逝的、朦胧的心事,都写在转瞬即逝的季候里。
昨夜雨疏风骤,今朝推窗却见满地槐花如雪。石阶缝里钻出的凤仙花苗,顶着水珠站得笔直。卖花阿婆挎着竹篮沿街叫卖栀子,花瓣上滚动的露珠,恰似未干的墨点。我知道,夏天正在给每个用心生活的人写信,只是有的寄往江南,有的留在深巷,有的化作檐角的风铃,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突然响起清越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