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央卓玛
大概从我上初中起,父亲就常常在我耳边念叨,让我一定要到他的故乡去看看,那个叫斜卡的地方。这样的念叨总会让我很厌烦,他的故乡在偏远的牧区,至今依然有大片区域没有信号。从来没有做过一天牧民的我本能排斥这样原始的生活,我不止一次直接告诉他,我对他的故乡毫不感兴趣。
直到我高二那年暑假,他终于带我回到他的故乡。车在狭窄的乡道上行驶数小时,车外的风景同所有的高原乡村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当车开到一处高地,父亲停下,指着河对岸的一座瓦房对我说,这是他曾经的家。
这房子早已经换了主人,父亲叔伯们有的成家立业后离开家乡,有的仍然守着牧场,却也不住在这房子里,我并没有戴眼镜,那房子在我近视的眼睛里只是一块模糊的黑色斑痕,父亲却很长久地望着那里,没有再说一句话。我想他也许能够看到我所看不到的东西,他已经不再是牧人,遥望着自己曾经是牧人时所住的房子,我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
第二天他趁早带着我上牧场去,坐着老旧的皮卡车,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颠簸出去,途径过一片没有树叶的林子,父亲告诉我这是大伯家的冬牧场,曾经遭遇过山火,此后树便不再生长树叶。这些树木犹如童话世界的造物,树枝枯瘦,沉默着在天地间伸展,没有了树叶,它们便将所有的气力用于生长枝干,这些枝干像一双双枯瘦的手,托举天空,撑起远山。
这样被山火席卷过的,贫瘠的土地怎么能够供养冬天的牛群?我问父亲,父亲告诉我,被燃烧成灰烬的树叶堆积在地表,已经化作最好的养料,树的生长变得缓慢,草甸的生长就变得迅速。
很快我们就穿过枯树林,来到一片宽阔的草地,偶尔几只牛穿行而过,它们恣意地饮水嚼草,黑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这些牛相较于传统的斜卡牛,身量纤细,毛短而稀疏,它们是外来牛与本地牛的混血,经过几代的遗传进化,已经和这片土地慢慢融合。父亲很不喜欢这样的混血牛,他让我一定要去看看真正的斜卡牛,世界上最大的牦牛,肩高如山,声音如雷,是何等庞大而美丽的生灵。
然而此后的旅程里我们也没有见到这样的斜卡巨牛,此地的生物如同沙土一样暗沉,牛与马都带着浑浊的褐色,在广袤的天地间如同不长树叶的枝干一样枯瘦。车在这样的沙土里也变成了笨拙的甲虫,艰难踯躅在坑洼的道路上,我问父亲要到哪里去,他说到大伯的夏牧场,那里水草丰美,至今最原始,血统最纯正的斜卡牛在那里生长。
等到路过一座低矮石屋时,父亲再次停下,他呼唤我下车,石屋已经废弃很久,外层石砖剥落大半,屋顶斜倾,木门已经被虫子蛀咬朽烂。父亲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告诉我,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多年以前这座石屋曾经充满牧人的生气,父亲和他的兄弟在这里长大,和他们的祖辈一样,牧牛为生,以地为枕,以天为席,牵着他们引以为傲的优良牛种漫步在宽广的草甸,追逐丰美的水草,躲避寒冷与瘟疫。
我凑近去看,这石屋已经不再适合人居住,这片草原上有很多这样废弃的,曾经属于牧人的石屋,如今它们周边满是旱獭打的洞穴,这些生物已经在人类的居所下建造了自己的地宫,又或者说牧人自诩为草场的主人,其实只是草场短暂的租客。这群租客已经在逐渐离开草场,留下它们的房屋炉灶,而旱獭才是这片草场的真正原住民,在第一个牧人牵着他的牛羊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旱獭就已经在它们的洞穴里安眠。
父亲十分难过,他的旧屋变成了别人的家,他出生的房子也成为了旱獭的住处。他在旱獭的洞口徘徊,然后向远处的山望去,幼时求学,他要背着行李徒步爬过大山,如今已经没有人这样跋涉,哪怕是没有信号覆盖的山林,也有简易的道路。他似乎在重温他短暂作为牧人的时光,他的父亲教会他怎么辨认牛的叫声,叫声嘶哑是犏牛,叫声洪亮如钟,是最纯正的斜卡牛,他对我说起自己辨认牛叫的绝技时,神色里带着得意,如今在几十公里的路程里他听不见洪亮的牛叫声,如果不用距离作为单位,以时间计量,从他离乡工作,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听见。
牧人在逐渐远离他们的牧场,在世界的其他角落,人类的疯狂繁衍挤占自然的空间,然而在高山上,在贫瘠的牧区,这样的分化变得奇异,没有牧人的草场恢复了它们原初的形态,如同不再生长树叶的树木,被驱赶的旱獭回到了它们的领地。曾经因为品种优良而被大量放牧的斜卡牛被剩余牧人抛弃,最终慢慢消失在草场,同样温顺的犏牛们只是埋头吃草,它们不会理解这里的变化。
父亲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牧人,他身上流淌的牧人之血传到我身上更是单薄,我畏惧牛这种庞大且有些危险的生灵,我厌恶没有信号的原始生活。在这石屋停留的时间已经够久,我拉父亲离开,他最后再看他出生的石屋一眼,离开草场的牧人不再是牧人,他要从一场牧人之梦里醒来了。
我其实从来都不了解父亲的精神世界,他年少出外求学,此后一直没有回到家乡工作,他是牧人的孩子,后来做了兽医,转行前一直在与自然生灵打交道。他给我讲起过很多关于牧区生灵的故事,因为毛太长太厚被风雪压死的巨牛,他的摔下悬崖的老灰马,我没有直接见过这些和牧人一样坚韧美丽的动物,只在父亲的兽医箱里见过冷冰冰的针管器械。
他面对出生地的旱獭洞,心里会想什么呢,想起自己在风雪夜醒来,雪压断牛圈上的松枝,传来清脆声响。想起牵着灰马走过异乡的草原,七色花朵盛开时,炉霍草原如同画中仙境。想起如今大片的草场已经无人经营,牧人在慢慢走进城市,已经不会再有年轻人愿意过原始辛苦的牧民生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如同我不理解他的内心世界。
回去的路上,在车轮掀起的滚滚沙尘里突然出现一抹红色,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年轻人骑着一匹棕马踏上乡道,马儿在这片泥巴地里如同游鱼一样轻快灵动,像一片红色的云,像一首短暂唱响的牧人的歌,这一人一马在沙土里穿过,然后很快奔向远方的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