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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 2025年06月13日

◎羌人六

家门口

烈日像锅盔。鹩子在头顶盘旋,猎物和饥饿使它们不被阳光晒化。机警的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躲进树荫深处,毛茸茸的小鸡,像被威胁打乱的音符,不知不觉间唤起一个人心中不为人知的怜悯。

清凉的河风没能扫掉炎热,它们冲过整洁的河面,结结巴巴、鬼鬼祟祟地沿着布满沙石的河床爬上公路,吹过家门口,吹过山里那些炎热、寂静的村庄和三五成群的屋顶。

屋檐下,水泥院子边上,干燥的雨坑在阴影中得以修复。激动的蚂蚁们忙碌着肢解一只知了,那奄奄一息的知了是我们赐予它们的粮食,我们是这些蚂蚁的国王。在一只知了的死亡面前,我们是残忍的,但我们喜欢喂蚂蚁,喜欢弱小的事物甚于强大的事物。这一点都不奇怪,我的梳子甚至断定,那些蚂蚁就是我们自己。

母亲摇着一把扇子,她那皱巴巴的目光在欢闹的河面上打滑。贫穷在母亲脸上燃烧,贫穷榨干了母亲所有的欢乐。母亲似乎不会笑,也不会思考,大多数时间,她的担心和愿望不过是让我和年幼的弟弟吃饱,让一个家庭变得滋润而不是负债累累。父亲不在家,他的行踪就像河里的旋涡一样飘忽不定。我有些讨厌父亲,因而他的存在似乎无关紧要。

知了的叫声响彻河谷,盛夏覆盖着的河谷,既有一种难以准确描述的蓬勃、激情,又有一种理不清头绪的诗意的悲哀。记忆犹新,这种感觉就像衣服一样晾在我的心里,我的嘴则是这种感觉的禁区。

我带着一种淡淡的羞耻和恐惧享受着盛夏的时光,仿佛所有的不幸和穷苦都能在盛夏的掩饰里暂时告一段落。放暑假了,我不用再去担心我的破鞋子招来同学们的耻笑;不用再为自己上学穿什么发愁;也不用再去思考那些我似乎根本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我自由了,可以整天待在家里,待在家门口。事实上,在坚不可摧的窘境里,悲哀是可以近视的、模糊的。年幼却已经开始懂事的我,从一种没日没夜的烦恼中变得敏感而脆弱,我像一只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蜗牛,巴不得整天躲在壳里。

天气晴好,马路上的扬尘飞得比树还高。家门口马路上那辆农用车跑得比风还快,紧接着我就会看见一条灰龙沿着马路钻了出来。要隔很长时间,马路才会在我惊惧的表情中慢慢恢复原形。

我惧怕马路和马路上来历不明的车辆。因为母亲说,那些债主说不定会暗算我们,“说不定”的意思是要我们以防万一。在家门口骑自行车,一辆卡车从对面飞驰而来,我惊慌失措,眼疾手快,连人带车冲向马路里面的排水沟。排水沟比人还要深,瞬间就将我和自行车吞了进去。原来,恐惧可以杀死疼痛。当我伤痕累累地从排水沟里爬出来时,凶神恶煞的卡车早已绝尘而去。我的脸在一片尘土中闪烁,像父亲弹掉的烟灰那般轻松自如。

蓝天白云过滤着生活的清苦。对岸,吸引我们的不是那个在玉米地里时隐时现的村庄,而是长势良好的玉米地勾引着我们的胃。每天,我和院子里的伙伴都会弄一些绿色的核桃树叶或者无花果叶子伪装自己,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对岸偷玉米。每摘一包玉米,我们的肚子都会比原来饱一些。我们并不会为此感到不安,也不会因为某种不必要的担心而取消行动。人总是容易弄丢自己。

一天,一个在河里潜水的伙伴竟然从河底捞出一枚鸭蛋。我们跟着在那些明晃晃的沙石间又捞出几枚。这简直比九寨沟还要神奇!我能够想象那些将蛋掉进河里的鸭子,如果不是逼不得已,鸭子不可能将蛋下进河底,它们一定是没憋住才这么干的,它们一定有苦难言。无意间,我们发现了鸭子的秘密。我们带着捡来的鸭蛋光明正大地回到家门口。母亲对这些来历不明的鸭蛋表示欢迎,她连一个字都没问。

母亲并非总是沉默,我当时的梳子却误以为真。

午后,我和堂哥从家门口出来,我们上街买渔网。这天是三、六、九中的一天,因为这天正好逢集。脚踏上家门口的马路,我脑袋里的计算机却已经开始飞速运转了。我在想,我只有两块钱,一张渔网刚好两块钱,除了渔网,我什么也不能买。想完这些,我上街赶集的欲望已经大打折扣。刚走几步,人烟稀少的马路上躺着一件衣服,它的出现瞬间擦亮了我和堂哥的目光。后来,我才知道那里面装着我的纯朴和良心。堂哥命令我去看看包里有没有东西。我慢吞吞地摸了起来,接着,我摸到令我们心花怒放的东西:厚厚一沓钱。

“快跑!”

堂哥和我带着衣服像马路上的扬尘那样消失。我们朝隐蔽的地方走去。堂哥表示我们可以把钱平分时,我的心花怒放瞬间烟消云散。我感到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外婆经常教育我“好人有好报”,这话朴实,管用,它迅速征服了我的思想。

于是,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应该把钱还给别人。”

堂哥愣住了,但他没有反对。我们都感到很激动。于是,我们带着那件衣服沿途返回。冥冥之中,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失主。失主找到了。她当着我们的面将钱点了一遍,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我有些后悔,因为失主的样子让我十分难受,仿佛我和堂哥偷了她的钱一样。她点完钱,当着一个路人的面表扬我和堂哥,并且说一定要给我们每人二十块钱感谢费。道别之时,她分给我和堂哥两块钱。

回到家里,我怀着无比激动和兴奋的心情将这件大好事告诉母亲。卧室里午睡的母亲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当她得知我们已经把那一沓厚厚的钱物归还给失主时,母亲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她说的话我也只听清一个词语:“白痴。”

我站在家门口,听着母亲在家里骂我“笨到家”,沮丧万分。再后来,母亲还为这事到街上找到那个失主,“帮”我和堂哥出了口气。失主在街上无中生有,四处宣扬她给我和堂哥分别拿了二十块钱感谢费。

我的梳子言曰:“小镇人民,耳朵真灵。人性之浊,深不可测。”

家门口脚下是奔流不息的平通河,老一辈人告诉我们,它的名字实为清漪江。从河流的名字可以知道,人类对自然的占有欲和征服欲从未退烧。从清漪江到平通河,也有极其形象的一面:物价不断飞涨,河流却不断贬值。也许,再过些时候,河流就会变成小溪。也许,某一天,面对着斑驳的河床和臭烘烘的滩涂,人们再也记不起河流的模样。

对岸,巍峨的群山高耸入云,像无头的弥勒佛。山顶上原来住着许多人家,地震以后,这些人家大多搬到山下来了。山脚下有个叫“李家院”的村庄,地震之后沦为废墟。地震之后,这个村庄整体搬迁至镇上。现在,从家门口望着对岸荒无人烟的村庄,我总会想起伟大的小说家鲁尔福,想起《佩德罗·巴拉莫》,想起那个鬼魅的村庄科马拉。地震,使所有龙门山断裂带上的村庄都经历了类似的磨难。距李家院不足四公里的下游,一个村庄被突如其来的地震埋在地下,三十八个鲜活的生命,也在眨眼间永久长眠地下。

坐在去绵阳的大巴车上,目光再次游经这个已经长满青草的荒坡,时间的力量使我感慨万千。在命运和灾难的旗帜下,除了人的苦难和悲哀,我能说些什么?穿过死亡的魔爪,继续活着的人们在日夜中慢慢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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