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越过篱笆才懂娘 2025年07月04日

◎郭之雨

母亲、妈妈,是热乎乎的词,对我来说,似乎很遥远。在我的记忆里,是奶奶生我、养我,扶我走路,教我做人。大一点的时候,有个叫“娘”的女人,总隔着篱笆,给奶奶送来一些东西,或者和奶奶要走一些东西,奶奶让我喊她娘。

我最初的天地就是菜畦。惊蛰过后,奶奶忙着挑些粗壮的秫秸,圈出几分田,将我和那个被称作“娘”的女人隔成两个世界。

晨雾里看奶奶挪动小脚,弯腰浇水的背影,总错觉她斜襟大褂上,沾着的露珠,是夜间跌落下来的星子。石榴花染红篱笆时,不知哪来的弟弟妹妹,经常像麻雀一样,扑棱着翅膀闯进来,鞋底上沾着陌生院落的泥土,那是我不喜欢的气味。

到了五月,篱笆里热闹起来,包括花事,包括果实,还包括和妹妹的争吵。那年盛夏,妹妹溜进园里,偷偷摘了一把顶着黄花的黄瓜扭儿,我凶着抢下来,狠狠摔在地上。妹妹哭花了脸,娘来了,说:“我们都是一家人。” 我“呸”了一声,把唾沫溅在她褪色的围裙上。望着娘背妹妹离去的剪影,像极了奶奶菜园里总也除不尽的蒲公英。

我九岁那年,一场高烧像野火燎过麦田,久治不愈,终于到了“活马当做死马医”的程度。二十天出院后,没见到奶奶。我以为她去集市给我买好吃的,我撒腿去追。奶奶小脚,走不快,我以为能追上,可是没有。我累了,追不动了,娘抱起我,继续追。追到集市上,犄角旮旯找,找不到,娘不得不告诉我,奶奶上天当神仙去了。

奶奶走了,篱笆没有走,上面爬满藤蔓,丝丝缕缕,岁月般缠绕,诉说着无尽的事。老屋和新房在一个巷子,隔着三户的距离。除了吃饭,娘住的新院我很少去,而妹妹和弟弟馋,经常来院里找吃的。在我们嘴里,是你家、俺家。比如:“你不来俺家吃饭,我就不去你家园里摘东西。”

弟弟摔碎奶奶大花瓷碗那天,我抱着奶奶留下的蓝底红花的薄被子,夺门而出。野地里的月光把麦芒染成银针,刺痛脚心的,却是娘纳的条绒黑布鞋。当全村人出动,手电筒把黑夜戳成一个个窟窿,有人喊“在这儿”时,娘疯了似地跑过来,抢到怀里抱着我哭,娘掌心的茧子蹭着我脸颊,娘哭着,说了很多句“对不起”。

女儿出生时,娘把襁褓裹成当年菜园里的圆白菜。望着她佝偻着冲奶粉的背影,恍惚间,看见三十年前奶奶舀鸡蛋糊糊的陶勺。婴儿湿疹蔓延成片那夜,娘剪碎自己出嫁时的绸袄,用艾草水浸过的软布轻轻擦拭,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白发镀上一层很亮眼的色调。

后来,老屋翻新,我的天地还是这个院子,一棵石榴树,一棵紫葚树,一棵香椿树,还有娘篱笆扎的小菜园。布谷鸟叫着,短笛一样美妙。太阳被叫醒了,晨光熹微中,娘在篱笆里埋下新种。她转身时,襟前沾着的泥土,与三十年前奶奶衣角的泥渍重叠。不久,满园生意盎然,唤起青春无限,大群孙儿孙女一边看着娘劳作,一边追逐嬉闹,狸猫样在畦梗上乱窜。

暮色漫上屋檐时,娘总爱抱着曾孙女看炊烟。她浑浊的眼底倒映着四代人的春秋,而我的掌纹里蜿蜒着两道血脉,一道是奶奶菜园里碧绿的藤,一道是娘用丝线连缀的衫。

人要向前走。酸甜苦辣咸,百味尝尽。母亲节将近,总想写点什么,留点什么,娘也走了。有些爱,像攀援的凌霄花,总要越过重重藩篱,才在时光深处开出通透的花。弟弟、妹妹、我,都很好。你家、俺家,都成了娘家。但我要说:“懂得了娘亲,才能懂得生活!”

f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