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多长几只手
暮色刷灰了人们的眼睛,也让躁动一天的断裂带少了些许忙碌,多了些许温情。山围着山的断裂带上,草木依然不动声色,与一截截暮色遥相呼应。清闲是暂时的。清晨,它们会次第醒来,围着忙碌旋转、歌唱,最后消亡,周而复始。
鸟儿在空中绷紧了纤细的爪子。
对栖居在断裂带上的百姓而言,忙碌比天空的意义更高,也远比一朵云更值得赞美。
我们善于忙碌,像鹰善于在疾行中捕猎。忙碌关乎生计;没有忙碌,很可能失去未来。忙碌是实实在在的,像断裂带的山,不容易被人忽略。在断裂带,懒人们的头,永远没有勤快人抬得高、望得远,且理直气壮。生活在这儿的人们,也比山外的人们更想多长几只手;忙碌早已升华为一种骄傲,因此没人愿意自己无所事事。
外婆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她喜欢揉她的眼睛;她在她的窗子里藏着太多秘密。她时常不由自主地流泪,好像忙碌的生活早已把一颗老人的心统统榨成了泪水,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经受的劳累和疼痛减轻。外婆患有白内障,她整天地忙碌,宁愿忙成瞎子,宁愿被累倒,也不想浪费时间跟我们到医院走一趟。她总想多长几只手,去帮舅舅接住生活在他头上落下的灰尘和沙子。只有这样,只能这样,外婆不愿意她唯一的儿子比她更累。
悬浮在山巅的落日像父亲嘴里吐出的烟圈,遥远而黯淡。我常常想起叼着烟干活的父亲,长得倒不缺斤短两,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黝黑,被忙碌折腾得过于苍老。白白的烟从口中冒出来,有时也从鼻子;结着死茧的手不停忙碌,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家门口,核桃树光秃秃的,仿佛一个躲过枪林弹雨的士兵,只剩下残躯和一个大大的、简陋的鸟窝,惊愕地望着整日忙忙碌碌的人们。二〇〇八年地震后,这种现状曾被改写;有那么一阵,很多本地人喜欢把手背在身后,似乎这样就能将手和忙碌隔开。不过很快,忙碌就裹着尸布卷土重来。手和忙碌,就像羌族神话里的木姐珠和斗安珠,历经磨难,终于生活到了一起。
太阳沉到山外去了;浮雕似的山群涂着一层金光。路上行人慢慢稀疏,大地的耳膜清静了不少。我腿下的风,也没有先前大了。影子已走样;只有在灯下,它又鬼鬼祟祟地钻出来,跟着人的屁股打转。
很久没玩捉迷藏了,这与我的成年无关,而是因为生活早已把我扯得零七八碎。这样的变化中,我很难找到自己,更不要说别人。我和我的大多数亲人们一样:想得太多,活得太忙。世俗像一块磁铁,吸走了太多的光阴;留下的又太少。
我总想多长几只手,弥补自己在世俗中的力不能及。
一旦停下忙碌,我的魂魄就会躁动;我的手会感到空虚和迷惑。有时我隐隐感到:我的手所创造和所要逃避的,正是忙碌。我的手把我从忙碌里倒出来,又塞进别的琐事。因此,多长几只手,兴许我还能把我想要保留的自己,从世俗与迷惑中挪出来,自由生活。在断裂带,忙碌几乎成了检验一个人的标准;所谓世俗,也不过是横亘在这个标准之下的参照。
村子里的路还没有被暮色侵蚀。河流伏在山脚下,日益苍老。老乡们疲惫地跟在牛的后面往家里走;嘴巴底下就是路,路每一分钟都在折寿。老乡们走着走着,自己也变成一头牛,步子迟缓,仿佛这样能省点力气,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会儿。前面的好帮手,则变成人。暮色之中,一时分不清彼此。老乡们额上的皱纹,是忙碌和劳动留下的,谁也拿不掉,带不走。人活着,总要为点什么;不停地忙碌和劳动,才能把一个人的死往生的前面带,才能为幸福而美好的生活加分。
在断裂带,几乎每个人都乐于忙碌,试图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和别人不一样。有一半的忙碌是钱在作怪。
如果大学毕业好几年还没个正经工作,亲朋好友就会用他们的口水和眼睛嫌弃我,嫌弃我的手。从某种程度上说,我选择工作,是因为我不愿意我和我的家人站在别人的口水和斜眼睛下面生活。
在断裂带,每个人的命不全是自己的;很多时候,人是为了他人活着——也就是说,大部分人的命长在他人手上。
乌鸦在水边盘旋。一旦有乌鸦在天上盘旋,母亲就会肯定地说又要死人了,脸上闪烁着不厌其烦。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比她用手扯一棵草还要轻。对于死,她已经不那么痛了,尽管父亲的死还隐约笼罩着她的生活。偶尔母亲会梦见父亲,“他忙得风风火火,就是不吱声”,母亲的话语里闪烁着责备。
我沿着寂寞地趴在林间的泥路,去外婆家探望外婆。她已经老了,她依然忙碌,整天被家务事包抄,弄得晕头转向。见一面少一面,我害怕外婆突然人间蒸发。
庄稼是沉默的。许多土地已荒芜,尽管人们依然忙碌。如今的断裂带,很少有人种地;“打工比种地更能赚钱”几乎成为共识。
暮色让断裂带的苍茫成倍生长着。父亲坟头上的草也带着苍茫;每一棵草,都能射中我的眼泪。上山的路在慢慢缩短。野樱花刚刚冒出花骨朵;林间的树像獠牙,光秃。落叶在地上扎堆,踩上去很滑。一路走,一路想:随着年长,树叶不断飘落的梦和激情。想的时候,心就成了落叶,很脆,很脆。
这时候,安静是小树林唯一的语言。这造成了我的不适。我总想把什么东西弄响。总想多长几只手的人,都是些想让自己活出响动的人。我的内心没有一点响动。
在这样安静的土地上行走,心事像陷阱,人很容易掉进去。人其实就是天上的云,很容易飘走。我快速穿过树林,心慌得像头小兽。
忙碌的一天正在腐烂。腐烂是为了让手上磨损殆尽的力气长出新的翅膀;休息是为了让手更好地从忙碌和劳动里苏醒,让汗水决堤。在断裂带,只有日复一日的忙碌不会腐烂。忙碌几乎是断裂带上父老乡亲们的天性;它五颜六色,却总能和手搭上关系。
再过会儿,山里的灯火就会顺着女人们切菜的声响接二连三醒来。人们暂时停止了忙碌;忙碌的裂缝里,长着倦怠的青苔。
暮色蹲在家门口。春芽树上的喜鹊窝一直空着。黑漆漆的电线绷直了乌鸦的哀悼声。灶孔里的火苗探出脑袋,像蛇,吐着长长的舌头。铁锅的水开了。许多只青蛙呱呱叫着;忙碌一天,每个人肚子里都住着一块池塘。家门口,每一辆车都是一截闪电。我不太喜欢家门前的马路,它磨损了我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院子里,晒一天阳光的粮食昏昏欲睡,暂时还没有生长的欲望。
河风挤进门的时候,相框里的父亲没有眨眼。很多时候,我们愿意背过身,不去看他,就是想让他的眼睛好好休息,不要老是盯着我们,担心我们。他很久没有流汗了;生前,他总想多长几只手,好遮住贫穷。父亲过世以后,母亲一直用他的灰尘洗脸,给我们洗衣做饭,任劳任怨得像一头乡下的牛。
在家里,母亲总是一个人忙里忙外:庄稼、二娘红红火火的生意、家里的里里外外,都要依靠她的手。连擦汗都是浪费时间,母亲总想多长几只手。看得出来,她不快乐。我同情母亲,也总想多长几只手帮助母亲,但世俗也在命令我忙碌。
外婆家的物什如有灵性,可以横穿记忆,让童年长青。当我眼睛接住外婆的背影,我的童年便立刻转过身来。在外婆面前,我的脸总是可以很长;我递到她面前的手从来不会空着回来。
暮色越来越低,天上的云也很低。天上的云,很像一堆随时可能落下的纸钱。外婆家的狗像我家里的狗:不咬我,我也不害怕。我发现它们和自己家的狗没什么两样。在狗眼中,人和人是否也没什么两样?都很忙碌,都想多长几只手?浑身脏兮兮的看门狗见了过路人就拼了命地吼,提醒主人不要忘记它的嘴。过路人经过门前,影子微微颤抖。家里的狗通人性;它是主人肚子里跑出来的蛔虫,善于讨好主人。如果闷闷不乐,阴霾也会被它的吼声吓退。狗善于讨好,却并不随便:主人就是主人,生人就是生人。有时家里来客,它也不含糊,汪汪大吼一通,十分敬业。狗的声音,总是主人在比主人不在的时候大得多。
家里的狗是父亲留下来的礼物,它是他从外面捡回来的。狗是父亲为我们长出来的另一只手。狗的身世盖着一场雾;对我们来说,一条狗的身世远没有它能不能为我们看门重要。于是,一条狗在家里安稳下来,为我们发光。为防止它逃跑,父亲在它身上绑了一根绳子;这根绳子,成了它安身立命的钥匙。每每看到狗绳,就会想起父亲——他没有走远。
狗额头上的那道疤痕也是父亲留下来的。他走了,那道疤痕和那根绳子却带着狗顽强地活了下来。狗喜欢把没吃完的食物种在土里;我发现过好几回,大跌眼镜。狗窝就在院子的右手边;院子的右手边,还有一个母亲用棍子和网围起来的小菜园子。我想,也许是母亲种菜启发了狗。
天要黑了。过不了多久,天上会坐满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石头。我想把这些石头摘下来,送给住在城里的朋友作纪念。我知道他们已经很难看见如此大又好看的石头了。他们或许知道这些石头会长在大山里,但他们未必知道:忙碌的大山里,没人愿意谈论这些石头。他们太忙碌。我在大山里遇到的每一张面孔都很忙碌。他们总想多长几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