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巫沙
一
村庄沉睡的时候,我不知道马有没有梦。若有,我以什么方式活在它的梦里?像主人,像仆人,抑或像它的儿子?
马比黎明醒得早,两耳搜索着一个少年的声音。“嗒嗒嗒”是我的脚步声;“丁丁丁”是我手里提着的马笼头上小铁环的碰撞声。吃过早饭,我尚未转过村中最苍老的核桃树时,马的招呼声已咴咴传来。村人说,我懂马语,马懂人语,我和马像母子俩。
母马与我的渊源,跟我奶奶有关。老人家的家庭成分是奴隶主,属于被批斗的对象。看她耄耋,不适合惩罚,便命令她天天牧马,将功赎罪。我家人筹划很久,悄悄咪咪打了半斤散酒去讨好新上任的队长。队长抿一口,脸上堆着笑,允许由当孙子的我去顶替奶奶,喂养好全队唯一的这匹母马。家家有老人,人人都会老,何必把老人逼向绝路呢?于情于理,似乎对头。故,我家祖孙三辈人诺诺点头,只不过,长辈是给队长点,我是给家人点。从此,上小学的我多了一个小马夫的身份。
起初,看着高大健硕的马,我心头发虚,双腿打战,生怕我像青草一样被它卷进嘴里,大口吃掉。当然,最可怕的是它向后尥,一尥蹄,我小命难保。我幺爸恶狠狠地瞪我,手里执着一根竹竿,逼我去牵马、喂马和骑马。他忽而走前,忽而走后,由我牵着马来来回回地走。我因恐惧凌乱了脚步,恨不得将一只眼睛扳到后脑勺上,摁进去,看好我和马之间的距离。马的鼻息一下下地喷,似有万千只蚂蚁钻进了我的后背,在里面爬行。缰绳好似滑腻而凶残的蛇,攥在我手上的那头汗涔涔的,我多想随手一丢,扬长而去。马吃草的时候,幺爸割了些嫩草塞进我手里,硬要叫我拿去喂马。马或许瞧了我一眼,或许压根儿没瞧我,用鼻子嗅了下,嚅动嘴唇,递过去的草被卷了进去。喂过多次后,马开始用正眼看我,并朝着我移了下四蹄,用乌黑的嘴皮舔我空空的手。我以为它真要吃我,吓得我往后退。幺爸边骂我,边用竿子鞭打地上的草,我不敢再往后退,马却倒退了几米远。黄昏时,人马从野外往村子赶,幺爸把我夹着,骑在马上狂奔。若确定前无路人,不知要奔多久才能停下来。好在路人不断,幺爸悻悻地骑一阵、走一阵。好几次,我已经昏厥,只记得上下颠、前后簸,风呼呼地啸,之后没有记忆了。下马走路时,我一定是个僵硬的行尸走肉,无脑子,无喜怒,要缓好久才可恢复。但清醒过来,仍然是老样子——胆小如鼠,望“马”兴叹。那段时间,我的夜晚全是梦魇,一直骑马驰骋。梦醒时分,我紧紧抓住的波浪般律动的鬃毛,往往是我自己的头发,揪扯得痛啊。我在我的梦里,我驾驭着自己飞驰。我是一匹马么?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幺爸还不完全放心,但他必须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