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左人
明争暗斗:新势力与旧权贵
看看日头快到中天,泽仁旺姆来请示:“可以升火煮饭了吧?”
钟秋果点头道:“好!”
锅棚里立即忙碌起来,五个扎巴娃捋起袖子站在五口铜锅边,有节奏地挥动锅铲,将小麦、青稞、苞谷糁、豌豆碴搅和匀了,边炒边翻。
见锅棚再次冒烟,近处寨子的百姓便三五成群地朝嘛呢坪赶来。莫洛村路远,全村老老小小早已赶到,被护卫队挡在场子外。
泽仁旺姆的得意劲刚刚冒头,就见下扎坝各底的一干人马赶来,身上大背着汉阳造或明火枪改装的杈子枪,在嘛呢坪南边地角停下,将一袋袋青稞、苞谷和大捆的柴禾,煮饭用具等卸下驮子。她上前干涉:“干啥干啥?这里在开本布更巴会,莫来捣乱!”
罗追站在她身后,对各底娃怒目而视。
索冷刚好登记完户籍,快步走到钟秋果和胡仁济面前,揭下大沿礼帽施礼,禀报道:“二位大人,本布些都在赈粥,我本人也响应号召,捐出一石青稞、苞谷,为赈灾大会——”他指指主席台上的横幅,“助阵来了,不会不欢迎吧?这些人是我的驮脚娃,专程从各底赶来埋锅造饭,煮稀饭救灾。”
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索冷来抢丹增和泽仁旺姆的风头,让胡仁济兴奋不已,说道:“好哦好哦,做善事嘛,这正是钟特派员大力提倡的!”
钟秋果高兴地说:“今天是全扎坝的会,各部落听到消息来吃稀饭的百姓肯定多。有你加盟助阵,就更闹热了!”
驮脚娃们得到支持立刻来了劲,七手八脚搭起三副三脚铁锅庄,安上大铜锅,点燃火。索冷派两人到溪沟背水,自己亲自上阵操起锅铲炒粮食。
泽仁旺姆脸色铁青,回到自己的锅棚,暗暗发誓绝不输给这个驮脚娃。
嘛呢坪南北两头烟火弥漫,双方如阵前对擂,乒乒乓乓,热闹非凡。
头人们既惊诧又兴奋,各底富商到雅卓官寨前搭锅煮稀饭救济雅卓百姓,这不是在向丹增本布挑战吗!他们眨着眼,似乎嗅出不一般的味儿。
钟秋果打开镜头,兴致勃勃地给各底娃们拍了搭灶升火的场景,然后直奔北头拍摄雅卓官寨的锅棚。
直到太阳当顶,户口才登记完毕。赵元福和马龙用算盘一拨打,统计结果出来了:上扎坝卓泥34户,俄叠46户;中扎坝扎沱32户,雅卓48户;下扎坝夹拖25户,各底48户;合计233户,1864人。灾害情况统计:够吃户约占总户数27%,其余为缺粮户,缺一至三个月不等,最多有缺半年以上的。办事处带来的救济粮还有很大缺口。
钟秋果胡仁济翻着户口登记册逐一检查,看数据有没有猫腻。
胡仁济突然想起什么,问马龙:“去年你来征粮,听说哪个寨子给红军送过许多粮食?”
马龙说:“容恩寨,每家每户都送了一袋粮食和一些猪肉、牛肉,有的还送了活羊。其它寨子,或多或少也有人送。卓泥的亚多阿姆家,给了红军一万多斤青稞、苞谷,是送得最多的。”
“人呢,这亚多阿姆?”钟秋果问。
“怕政府找她算账,全家都搬走了。”
胡仁济说:“凡给红军送过粮食的人家,一颗粮食都不给!”
扎坝河谷午时必风,一阵河风刮来,炊烟乱窜,呛得火头军们睁不开眼。
百姓越来越多,黑压压围住场子,挤得护卫队的“防线”不断后退。
稀饭煮熟,索冷往锅里放一点盐再加一块陈年酥油,顿时香气四溢。贡布闻到酥油香,在夫人耳边一嘀咕,立即去大厨房拿来一块腊猪肉,斫碎丢进锅里,一股浓烈的肉香扑鼻而来。饥民们大都终年未沾油腥,不住吞口水。
泽仁旺姆和索冷都去请办事处验收,胡仁济先到北头锅棚,往每口锅里插一根木筷,筷子在粘稠的稀饭里直立不倒,又到南面锅里插筷子,合格,便对钟秋果说:“可以了。”
钟秋果大声宣布:“特派员办事处在道孚县扎坝巴里施粥救灾,现在开锅!”
守护在路口、坝边的护卫队立即闪到一边,人们一拥而上,扶老携幼,撒腿朝南北两头的锅庄奔去,嘛呢坪一下子变得既热闹又混乱。
泽仁旺姆双手做成喇叭状,用扎巴话大声喊道:“百姓们,这里是办事处和雅卓官寨开的锅棚,都到这边来吧,掏出你们的木碗,排好队,每人一勺!”
她临时叫来的七八个吹鼓手,奏响各种乐器,咿咿呜呜,好不热闹。
钟秋果打开镜头,以吹鼓手为背景,抓拍了一张泽仁旺姆挥手的照片。她冲他一笑。
贡布用铜瓢敲着锅边,用地脚话喊道:“雅卓官寨煮粥济贫,粮食是特派员办事处给的,感谢刘军长、钟特派员和胡县长!”
地坝另一头,索冷挽着袖子,气派地挥着铜瓢高喊:“乡亲们,开饭啦!我索冷响应特派员的号召开设个人锅棚,不管是雅卓的还是其他的乡亲,都来喝稀饭吧,每人一大碗!”
钟秋果正忙着拍照,听见“办事处”“刘军长”“特派员”“胡县长”几个词,猜到他们说的内容,很是兴奋,自言自语道:“太好了,太好了!”
泽仁旺姆站在锅棚边,双手叉腰,有如传说中的东女国女王,乐呵呵地视察她的臣民。她不屑自己掌勺,那是下人干的事。
人们端起滚烫的稀饭狼吞虎咽,响起一片唏唏呼呼的声音。飞来无数苍蝇,黑压压一团一团,与人争食。扎巴人不驱不赶,各吃各的,相安无事。
贡布挥勺与索冷对阵,他仿佛成了两军对垒的一方主帅,是居高临下的主人,向芸芸众生施舍,感觉非常过瘾。
泽仁旺姆说:“管家,你歇歇,让玉珠掌瓢。”
玉珠跃跃欲试,伸出手去。贡布却不交瓢,乐呵呵地说:“谢谢太太,老奴不累!”稀饭的热气烘得他满头大汗,直往下流。
泽仁旺姆笑了,权力多么有诱惑力,掌握权柄的人谁肯轻易放手,哪怕是掌勺分稀饭这样的小权。她再次开口:“让玉珠来吧!”
管家不得已交出瓢把,玉珠接手便熟练地挥动铜瓢,比他利索多了。
看见玉珠掌勺,南头的小伙子们端起稀饭往北边冲来。有个不安分的扎巴娃挤到她身后,掀起她的裙子在大腿上摸了一把。玉珠顺手用铜瓢打将过去,滚烫的稀饭粘了扎巴娃一手,那人滑稽地惊叫乱跳,周围的人幸灾乐祸地起哄狂笑。一时间,北头锅棚热闹非凡。
索冷见人们往对方去了,便把勺子交给一个驮脚娃,提起钱袋高喊:“大吉大利,进财进宝。每人一碗稀饭,再发一块藏洋,一块响当当的藏洋哦!”
人们一愣,似乎不敢相信,继而发出欢呼,掉头向南边稀饭锅拥去。
索冷扳回一局。
就这样,人们喝了北头的稀饭,又跑到南头锅边排队,喝了南头的稀饭,再跑到北头锅棚排列子,人们像过节一样的热闹快乐。直到南北锅棚几口锅的稀饭都舀光了,他们才满足地把碗舔干净,揣回怀里。
苍蝇都飞到空锅里,密密麻麻停在锅边锅底,黑乎乎一片,十分壮观。
泽仁旺姆不甘心与驮脚娃的对阵就这样收场,吩咐玉珠:“把杀牛匠叫来!”
玉珠看看嘛呢坪,没看到占推家一个人。
泽仁旺姆又叫贡布:“把圈棚里那头老母牛牵来!”
贡布明白她要杀牛,提醒道:“夫人,小牦牛还没断奶呢。”
“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快去!”
贡布和玉珠摊开双手,恭敬地弯腰施礼而去。
瞎子占推是祖传的杀牛匠,在女儿谷上下百十里,颇有名气。
玉珠跑来请占推杀牛,他想到马上可以得到新鲜牛头,给涅牛娃吃牛心,便高兴地跟着她去嘛呢坪。黄毛藏狗跟前跟后来回乱跑,甩着尾巴撒欢。
当他们来到锅棚边,贡布也把老母牛牵来了。
占推把佛珠交给玉珠,解下头上盘着的发辫绕在脖子上,扎好袖子,从装行头的牛皮袋里捡出一柄柳叶刀,用大指头试试刀锋。他感觉场上有很多人,都看着自己,便有意亮亮手艺。
结果是钟秋果看呆了,一个瞎子居然不要人搭手,不用拴住牛脚放倒在地再宰杀,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利索了,简直难以想象。他一个劲地摁动相机快门,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一头活牦牛就变成大肉块了。
占推用刀尖割下一块背脊肉,还滴着血便塞进嘴里,不屑地说:“老牛。”
早已围上来一群藏獒藏狗,忙不停地抢食地上的肉渣,争舔草上沾着的牛血。
头人、管家、村长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是赞叹瞎子杀牛的本事,而是猜测雅卓官寨大动干戈杀牛分肉有何企图……
占推收拾起牛头、内脏和屠宰刀具,放下袖子。玉珠把佛珠挂回他脖子上,要送他,占推摆摆手,扛起袋子昂着头拄着棍独自走回家去。
占推走拢院门朝楼上喊道:“娜姆,把新鲜的牦牛心子拿去,给涅牛煮上!”
丹增命仆从把牛皮和整块的牛肉扛回官寨。泽仁旺姆早已安排人洗净饭锅,重新点火烧水,把留下的大棒子骨丢锅里熬汤。晚些再加两背篼青稞、苞谷糁糁熬稀饭,就是今晚赈灾的盛宴了。一时间北头烟火腾腾,蒸汽弥漫,好不热闹。而南边锅庄火熄灶冷,只剩下索冷和几个驮脚娃兄弟伙在刷锅涮碗收拾柴禾。
泽仁旺姆宣布:“百姓们,煮粥济贫连搞三天,晚上是牛肉稀饭。明天后天分别在莫洛寨、各布寨施粥。今晚举办锅庄舞会,欢迎本布更巴们参加!”
全场欢呼雀跃,女人们喜笑颜开,男人们揭下呢帽往天上抛。
自此,嘛呢坪上的两军对垒,泽仁旺姆棋高一着,完全占据上风。
索冷放下袖筒,掸掸身上的灰土,来到北头,双手抱拳向泽仁旺姆致意:“太太是女中豪杰,怜贫恤苦,慷慨仗义,在下索冷深为感佩,仰慕不已!”
她仿佛没听见,转身邀请钟秋果和头人们:“有请办事处贵宾和各位本布,到官寨用餐!”
索冷明白自己的身份——坝充,一介平民,土百户夫人一脚就把他给踹开了。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火烧馍馍,啃了一口,叫道:“水!”立即有驮脚娃递上牛皮水囊,他咕咕咕喝了几大口,暗自思忖,我手里还有一张“牌”,现在不到时候,得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