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东
六
到耀武六岁时,耀文只三岁。耀武能带耀文了,父母去上班,耀武就把耀文领出门;耀武呆呆坐在横木上晒太阳,耀文一刻也坐不住,满院乱跑,什么东西都要动一动。砖厂大院的人一直不懂这亲亲的两兄弟性格相差为啥那样大:一个调皮捣蛋,机灵聪明;一个闷头闷脑,悄无声息。有时候闲聊,他们问玉秀或谭明康:“这两个孩子差异怎么那样大?”谭明康说:“是吗?差异大吗?”大家知道他不怎么关注孩子,这是男人的通病。玉秀说:“是啊,我也想不明白,耀武屁声没有,放那里你只当他不存在;另外那个整天都有说的。耀武如果像耀文那样淘气,我们也决不要第二个孩子了。”
也有人问:“这两孩子谁像谁啊?”玉秀说:“小的那个有点像我,大的有点像他爸。”问谭明康时,他说:“没注意,哪知道谁像谁。”说是说过了,他心里却生点疑问,老悬着,咽不下去。他叫过两孩子,耀文说:“爸,叫我干啥?”他看看耀文,耀文不怎么胖,小小的瘦削的脸蛋透着他的某种痕迹,像许多个轮回中一个熟人的样子。他说:“没事,你玩吧。”耀文就跑开了。他再注视耀武,耀武站在边上,耀武要胖许多,圆脸上泛着太阳的红;他在耀武身上看见了玉秀的影子,虽然模糊,但坚定地存在。他只是没找到自己的半点痕迹,那样专注地看着,越看越陌生。
夜里他问玉秀:“你讲讲你和那个男朋友的事吧。”
玉秀说:“怎么想起问这个?”
谭明康说:“没啥,就好奇。”
玉秀说:“有啥好奇的,认到你我就把别人甩了,你该满意了吧。唉,我就不知你哪一点让我鬼迷心窍了。”
谭明康没心情开玩笑,说:“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一时又说不出口。
玉秀说:“你想说啥?”
谭明康说:“我想知道你们是怎样谈朋友的?”
玉秀说:“还能怎样?”
谭明康怔了怔,说:“你们就没……没亲热过一下?”
玉秀笑起来,说:“那时候敢亲热啥,连手都没牵过。”说着,想起那次自己主动拉国平的手,那一手的汗记忆犹新。
谭明康说:“真的连手都没牵过?”
玉秀缓过神来,她撑起身体,狐疑地看着谭明康,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想起问这些?”
谭明康躲闪着玉秀的眼睛,说:“没啥啊。”
玉秀说:“是不是谁给你讲了我的坏话?说,是谁?”
谭明康慌了神,说:“随口问问,没人说啥。快睡吧,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起夜班呢。”
那几天,谭明康爱出神地盯着耀武,越看越觉得没有像自己的地方,不敢再问玉秀,想等个机会,带着耀武去验血。到星期天,玉秀要去看电影,谭明康说:“你去吧,孩子我带着。”玉秀一走,谭明康忙托周嫂帮看耀文,牵着耀武上街。临近医院,谭明康的脚步越来越慢,他作了一个简单的假设:如果验血真有问题,他该怎么办?他似乎看见两人毫无余地的争吵,然后玉秀带走耀武,一家人从此成了两家人。他被自己的这个假设吓了一跳,在医院门前停下脚步,看看耀武——他还啥都不知道。谭明康的心软了,猛抱起耀武,想:管这孩子是谁的,他现在叫自己爸。想着,在耀武圆脸上亲一口,说:“我们回家吧,我给你买糖吃。”
回到家里,把糖分给两孩子吃,耀武带着弟弟去院里玩,谭明康去叫周光福,在家里摆开了棋局,感觉这日子从未像今天这样踏实而温馨;下棋时,就把棋子摔得山响,以此给愉快的心情伴奏。
到耀武去上小学,耀文也送到幼儿园后,谭明康短暂地喜欢上二胡,那是三中全会后一个邋遢老头子带给他的迷恋。那老头姓姜,早年就在砖厂呆着,是厨房的炊事员,满脑袋花白的头发,满下巴横七竖八的胡须,像永远没有剃过。老头说一嘴拐来拐去的外省话,没人能说得清他的来历;他也像没有任何亲人,多年时间里始终蜗居在砖厂大院一角厨房边那间阴暗而潮湿的房里。多年时间里,老头没什么明显变化,谭明康觉得那主要是他不能再老了——他没地方能再老下去。厂院里的孩子们都非常怕他。特别在冬天,有时候家里来不及做饭,让耀武去打饭,耀武端着铝锅,每一步都忐忑不安;到了厨房窗口,他把饭票递进去,尽量不去看老头的脸——老头的眼睛在冬季总是通红的,不停淌泪,活像那些暗夜中要跳出来的鬼魂。耀武却免不了看见老头的手:老头的手在冬季长满冻疮,肿胀得像馒头一样皴裂开来。接过铝锅,耀武迫不及待地逃离厨房,在夜晚的噩梦中,那双手无处不在,四处寻找耀武。
就是这样一个邋遢老头,就是这样一双在冬季长满冻疮的手,却让二胡发出了美妙的声音。
收音机大家都在听,那次会议大家也都挂嘴上说说,感觉像世界从此有了色彩,说过也就完事,该忙啥忙啥,都意识不到遥远的春天会和现实生活发生关系;只有老头听了广播后,从一个巨大的木箱里拿出尘封的二胡。他不与人交谈感受,只在夜晚让二胡悲凉的声音响彻砖厂大院。
谭明康说:“谁在拉二胡?”
玉秀说:“谁知道哪个发疯了。”
谭明康凝神静听,那曲子水一样浸透了他,让他坐立不安;他甚至在那段时间里忘掉了象棋。他跨出门去,要在黑夜中找出缔造这美妙声音的人来。那一晚谭明康回来异常兴奋,对玉秀说:“你猜猜,谁拉的二胡?”
玉秀说:“猜不到。”
谭明康说:“打死你都想不到,是姜老头呢。”
玉秀问:“哪个姜老头?”
谭明康说:“厨房里的姜老头啊。”
玉秀感叹地说:“想不到他还会这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