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
铁凝说,这个世界是有疼痛的,文学要发现这种疼痛。
包倬在《青山隐》这部流淌着宿命感的长篇叙事中,精心构筑了一座由婚姻关系编织的牢笼。这座牢笼充满疼痛,不仅囚禁了“我”的父母,也在“我”与妻子朱丽的婚姻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于是,在表面的争吵与疏离之下,一种更为深沉的结构性疼痛浮出水面:这便是代际创伤。它如遗传密码,执拗地完成两代人之间的复刻,让个体对命运的抗争显出一种近乎悲剧式的壮烈,却又裹挟着现代人特有的荒诞与无力。
我们先看《青山隐》中“父母”的婚姻。父母的婚姻是小说代际创伤的原始伤口。在母亲眼中,父亲对她的背叛已“司空见惯”。父亲最大的乐趣是去家访、去供销社、去医院,因为这些地方有女家长、女售货员、女医生;去那里可以让他暂时摆脱母亲的日常约束和唠叨,获得个人的自由空间。因此,母亲深陷“被背叛”的感觉之中,视父亲的寻常外出为逃避和情感遗弃。在父亲眼中,母亲的争吵已变为某种仪式,不再是偶发事件,而是每天必然发生的折磨。父亲一直以来都在承受母亲尖刻的斥责:“你怕啥?难道还怕孩子们知道你是啥样的爹?”“孩子一天天长大,而你却从未长大。”父亲的应对方式是忍受和逃避,他只会对母亲反复说:“我求你了,小点声。”“你小点声。”即便如此,为了孩子,父母却对“离婚”只字不提。因此,母亲愤怒却又无力,父亲哀伤却又无奈;他们如同两个互为人质的囚徒,一面互相伤害,一面将彼此的命运锁死在这个无解的婚姻关系里。
紧接着,包倬通过他的文字无情地展示了痛苦婚姻的危害。父母的脸经常“阴沉着、枯萎着”,他们冰冷、缺乏生气的表情,将内在的巨大痛苦直接投射给敏感的下一代,成为孩子们无法理解却深刻感知的恐怖氛围。而当“我”和妹妹被他们“霜冻”过的脸吓哭时,母亲却大吼:“号丧啊!”这是《青山隐》中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母亲非但没有安抚受惊吓的孩子,反而粗暴地指责他们的哭泣如同“号丧”,将孩子正常的恐惧反应扭曲。于是,在父母创伤无法愈合的前提下,这种内耗和痛苦被直接、粗暴地传递给下一代。
包倬并没有就此止步,他让笔下的窒息感蔓延至梦境深处,构筑了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精神出口。与之前的家庭困境描写形成剧烈呼应的是“我”的梦。在梦里,“我”对风说:“你带我走吧。”这是梦境中的“我”向“风”发出的呼救。风可以自由流动,无拘无束,是“我”渴望摆脱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庭的幻想载体。但醒来后,“依然是冬天”。包倬精准地捕捉并放大了文本中弥散的绝望感,深刻地指出原生家庭带来的痛苦。
可怕的是,这种仿佛被诅咒的婚姻模式并未随着时间消散,它以更具现代性的方式在“我”与朱丽的关系中重现。“我”与朱丽的婚姻在表面上披着自由恋爱的华美外衣,内里却是一场代际宿命的残酷巡演。与父亲一样,“我”不擅长处理情绪,习惯性地选择情感上的冷暴力和自我放逐式的沉默。这种从父亲那里习得的精神流亡模式,在新的夫妻关系中依然是男人本能的逃避路径。于是,婚姻中的沟通失效在生活中显现出来。当“我”告诉朱丽,“我”和父亲打算在老家阿尼卡盖一院房子时,朱丽说父亲果然是疯了(当然也包含“我”也疯了的意味)。在陌生的阿尼卡盖房子,象征“父子联盟”(朱丽这么认为)强大到她无法干涉的地步,让她感到自己被忽视、被排除。“我们”在做出这个涉及家庭未来的重大决定时,显然没有考虑儿媳和妻子的意见。这是夫妻之间不理解的直接体现。而当母亲询问“我”和朱丽的关系怎么样时,“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和朱丽时不时闹一下。”这是一种严重的自我保护机制,试图粉饰太平,逃避婚姻中真正棘手的问题。“轻描淡写”本身就是对矛盾处理方式的一种复刻,这种处理方式必然加剧朱丽的不满和误解。因此,包倬在《青山隐》中反复强调:“我习惯性地去回避、逃避、躲避,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而现在我意识到,时间也有可能是毒药。”其实,盖房子本身是中性的,但其背后折射出的决策权、尊重感、情感连接的缺失,以及处理分歧的失败方式,才是夫妻“不理解”的核心。
虽然“我”和朱丽的婚姻正处于一种痛苦且沟通严重受阻的状态,但“我”依然想挽回,想去融化冰层、重建信任。在和朱丽的一次通话中,“我”和朱丽从过去聊到未来,这些话语散发着“光和热”。朱丽的语气软了下来,并且抽泣、哽咽、沉默。然而,当“我”和朱丽商量不要再继续“冷战”时,朱丽挂断了电话。包倬所描述的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挂电话动作,是沟通的物理断裂,代表了情感上的再次退缩。这不是朱丽简单地拒绝沟通,而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
为什么在试图逃离父辈模式的路上,“我”反而成为创伤谱系上的新坐标?包倬在《青山隐》中的回答是复杂而深刻的,因为这是一种几乎无法逃脱的力量。创伤如同流淌在家族血液里的病毒,在无意识中被习得、被模仿、被植入新生代的关系中。例如,“父母在家吵了一部录像的时间。九十分钟后,我看到家里的景象是这样的:一只凳子侧翻在地;一只茶杯粉身碎骨。”“在他们的吵闹声中,我和妹妹面无表情地爬上床。这些年,我们一直是这样。从三岁记事开始,我们过的日子其实是同一天。”类似的经历在家中已是常态。“我”即使痛恨父亲的懦弱与逃避,行为方式上却烙着父亲的基因。
但《青山隐》并非麻痹人心。包倬在指出疼痛的同时,也在绝望中播撒了希望。母亲的信说明了一切:“妈妈这一生,是失败的。年轻时爱上了你爸,顶着天大的压力跟了他。”“别恨你爸,他是个可怜人,一生被欲望所奴役,没有一刻轻松过,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母亲这撕开伤口的信,其震撼力并非仅仅停留在暴露自己的失败与不幸,而是清晰地指出父亲悲剧性的根源是“欲望”,而不是简单地将他归为“恶人”。这种超越个人恩怨、抵达人性深渊的理解,本身就是对创伤本质的一次重要勘破;而这种勘破,恰恰是对“我”和妹妹发出的警示,更是希望的起点,因为这是母亲用沉重的认知完成的精神和解。同样,朱丽也在反省。在她看来,“自己生活得并不开心,这似乎不是你的问题,婚姻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她无力的喟叹,其闪光点恰恰在于她没有将不满完全推向外部世界,也没有沉溺于自哀自怨,而是承认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巨大落差。朱丽走出了“责任推诿”惯性思维的第一步,这是觉醒,更是希望。因此,那句临别时的低语——“你也再想想吧”——像一道微弱的指令,敦促“我”(也包括她)停下麻木的顺流而下,进行主动反思,同时也留下了一道重启未来的缝隙。
《青山隐》没有掩饰血肉模糊的伤口,反而揭示了伤口如何被复刻、如何被传染。这精准的揭示本身,连同那绝望阴影下挣扎求索的人性之光,恰恰作出了对铁凝“发现疼痛”这一使命最沉重也最有力量的回答——它不仅看见问题,更在问题深处辨认出了对抗和摸索前行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