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学凤
风掠过檐角时,总是有些凉丝丝的。先是把树梢的梧桐叶染成浅黄,像给绿衣外围圈了一层金边;再裹着一场细霜,悄悄给枯草镶上银边,秋冬就这样,不慌不忙地踩着落叶,走进了巷弄深处。
最先察觉秋意的,是巷口那棵老银杏。它该有几十年树龄了,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丫伸得老高。十月末的风一吹,扇形的叶子便簌簌往下落,起初是零星几片,像蝴蝶打着旋儿歇脚;没过几日,便成了漫天金雨,铺在青石板路上,厚得能没过鞋尖,踩上去“沙沙”响,像谁在耳边说悄悄话。我常在傍晚路过,有时会蹲下来捡几片完整的叶子,夹在书里当书签,日子久了,书页间都浸着淡淡的银杏香。
有次遇见隔壁的王爷爷,他正蹲在树下捡银杏果,竹篮里已经装了小半筐。他手里还拿着个小刷子,把捡来的银杏果上的绒毛细细刷掉。“这果子得晒透了才好,”他指着不远处的石凳,上面铺着层旧报纸,晒着几颗金黄的银杏,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层碎盐,“去年给小孙女熬了银杏粥,她念叨了好几天,说比城里买的八宝粥还香,今年得多捡些,等她周末回来喝。”说话间,又一片叶子落在他的肩头,他抬手拂去,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却笑得像个孩子。
后来我路过他家窗下,总能闻到淡淡的药香混着米香。王爷爷的窗台不高,摆着个旧砂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东西,蒸汽顺着窗缝飘出来,裹着银杏的清苦和糯米的甜。有次他见我路过,隔着窗户喊:“姑娘,要不要来碗粥?刚熬好的。”我笑着应了,他很快端着个白瓷碗出来,粥熬得稠稠的,银杏果炖得软烂,入口是温温的甜,暖得从舌尖一直到心口。“这银杏果得先煮一遍去涩,再跟糯米一起熬,”他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框上,“以前你奶奶也爱这么煮,说秋冬喝了养人。”我捧着碗,看着巷口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忽然觉得,这秋天的暖,都藏在这些细碎的时光里。
入了冬,巷子里的晨雾总来得格外早。七点多钟出门,雾还没散,像一层薄纱裹着整个巷子,远处的路灯像蒙了层毛玻璃,晕出一圈暖黄的光,连青石板路都变得湿漉漉的,踩上去有些滑。张奶奶的杂货铺倒是准时开,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总能看见她系着藏青色的围裙,正往煤炉上坐水壶。煤炉是老式的,铁皮外壳已经有些锈迹,却擦得发亮,火苗从炉口探出来,映得她的脸红红的。
“姑娘早啊,天儿冷,进来喝杯热水。”她每次见我路过,都会掀开铺子里的棉门帘,往我手里塞个搪瓷杯。杯子是印着红牡丹的旧款,杯沿有些磕碰,却洗得干干净净,里面的水是刚烧开的,冒着热气,杯壁烫得手微微发麻,却暖得人心里发甜。铺子不大,只容得下一张柜台、两个货架,却收拾得整整齐齐,货架上的东西摆得满满当当,从酱油醋盐到针头线脑,什么都有。一到冬天,货架上还会多些冬令的物件:织得厚实的毛线袜,袜口绣着小梅花;裹着油纸的暖手宝,里面装着晒干的艾叶;还有玻璃瓶里装着的冰糖和桂圆,颗颗饱满,透着亮。
“往年这时候,邻居们总来打热水,有的还会借煤炉烤红薯,”张奶奶一边往煤炉里添煤,一边絮絮地说,“今年虽人少了,年轻人都搬去新小区了,我也多烧点,万一有老人来呢。”她的头发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说话时声音软软的。有次我买完东西要走,她忽然从柜台下拿出袋炒瓜子,塞到我手里:“姑娘,这个拿着,冬天揣在兜里,冷了就吃两颗,暖身子。”我推辞着,她却摆摆手:“不值钱的东西,我孙子上次来看我,买了好几袋呢,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走出铺子时,手里的瓜子还带着余温,像揣了个小暖炉。
雪是冬天的信使,总在夜里悄悄降临。我清晨推开窗,巷子里已是一片白。老银杏的枝丫上积着雪,像开了满树的梨花;修鞋铺的铁皮招牌上,雪落得薄薄一层,“李记”两个字反倒更清晰了,红漆在白雪的映衬下,透着股热闹劲儿。李师傅比平时来得早,正拿着扫帚扫门前的雪,竹扫帚杆上缠着胶布,是用了多年的旧物,他从铺子门口一直扫到巷口,青石板路露出深灰色的底色,像一条干净的带子。
“雪天路滑,得扫干净,不然老人小孩摔着就不好了。”他见我站在门口,放下扫帚,笑着招手,“进来烤烤火,我刚烧了炭火盆。”铺子不大,角落里放着个黄铜炭火盆,炭块泛着红亮的光,烤得人浑身暖洋洋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炭火香。他递给我一把瓜子,自己则坐在小马扎上,拿起放在桌上的棉鞋,那是双黑色的老棉鞋,鞋面也有些磨损。李师傅从抽屉里拿出锥子和麻绳,先用锥子在鞋底上细细穿孔,再把麻绳穿进去,双手用力一拽,麻绳便牢牢嵌在鞋底里,“这鞋是隔壁刘奶奶的,她脚不好,冬天全靠这双鞋保暖,得让她穿得暖和些。”
我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看着他缝鞋。他的手很粗糙,指关节有些变形,却格外灵活,锥子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每一个针脚都又匀又密。“我做这行快四十年了,”他一边缝鞋,一边说,“以前这巷子热闹,每天都有好多人来修鞋,有学生,有上班族,还有像刘奶奶这样的老人。现在虽人少了,我也舍不得关,总有人需要修修补补的。”炭火盆里的炭块“噼啪”响了一声,溅起几点火星,他抬手拂了拂,继续说:“物件跟人一样,坏了修修还能用,别轻易扔了,都是有感情的。”
雪停后的午后,老院子的木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见老爷爷正坐在葡萄架下晒太阳,膝上盖着条厚厚的羊毛毯。葡萄藤的叶子早就落光了,光秃秃的枝丫映着蓝天,像一幅淡墨画,倒有几分疏朗的美。院子里的几盆月季还活着,叶片上积着雪,老爷爷说,这是他老伴儿生前种的,“她爱花,春天种月季,夏天种茉莉,秋天种菊花,冬天就养水仙,说院子里有花,日子才热闹。”
“姑娘来了,快坐。”他指着旁边的小凳,上面也铺着块棉垫,是用旧毛衣改的,软软的,“刚晒了被子,有太阳的味道。”我坐下,果然闻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晒香,那是冬日里最治愈的气息,让人心里暖暖的。他手里拿着个老式收音机,已经有些发黄,正放着咿咿呀呀的评剧,“以前我老伴儿最爱听这个,雪天没事,我们就坐在这儿,一边晒太阳,一边听戏。”说着,他轻轻拍了拍膝上的毯子,“这毯子也是她织的,你看这花纹,还是她当年学织毛线时练手的,针脚歪歪扭扭的,虽不精致,却暖和得很,冬天盖着,总觉得她还在身边。”
风穿过院子,卷起几片落在地上的雪,却没带起多少凉意,因为这院子里的回忆,早已把冬天捂得暖暖的。老爷爷还拿出他老伴儿的相册给我看,照片有些泛黄,却保存得很好,有他们年轻时的合影,有院子里花开时的照片,还有孙子小时候在院子里玩耍的样子。“这些都是好时光啊!”他翻着相册,声音很轻,却满是温柔,“秋冬虽冷,可只要心里有念想,日子就不会寒。”
如今再走在巷子里,秋的银杏、冬的雪,还有那些人的笑脸,都成了藏在心底的风景。我知道,秋冬的静,不是萧瑟,而是时光慢下来的温柔;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常,藏着最动人的暖意,是王爷爷熬粥时飘出的香,是张奶奶塞在手里的瓜子,是李师傅缝进鞋底的针脚,是老爷爷相册里的旧时光。就像檐角的风铃,风一吹就响,不吵不闹,却陪着巷子里的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