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萝
本来月色挺好,却凭空响了几声闷雷,这样的天气最不讨人喜欢。曲莫阿莲紧闭窗门,在等了很久也不见主人的房间里逐渐有了困意。准备在这儿休息一下,明日再去找那条回家的路。可是她怎么也合不上眼睛。这种怪病是上个月落下的。之后的每个晚上也只能睁着眼睛睡觉。现在她的眼虽然没有合上,但其实已经睡着了。雷声也惊不醒她。
外面来了一个人。曲莫阿莲完全能感觉到那脚步声在靠近。之后又来了一个,走路慢腾腾的,但是一进来就把门栓上了。她突然惊醒,从床上爬起来站着,盯住那二人仔细打量。真不敢相信,一个是她的丈夫,另一个是与她同村的那个老妇人。他们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儿呢。看样子对这个房子还很熟悉。曲莫阿莲的视线无法从老妇身上移开,就在她刚刚踏出村子的时候,她还十分伤心地跑来抱住她哭,可是这个人此刻的脸上全是喜悦之色。
“哼,我就知道是这样的。”曲莫阿莲心里骂道。她等着他们主动走过来说话。可是这二人还没有发现她。
“老庆!”那妇人喊着扑过去。曲莫阿莲的丈夫一把将这个女人抱在怀里。
“好啊好啊,久别重逢,真让人感动啊!”曲莫阿莲忍不住,拍响双手走到他们跟前。她是压着极大的怒气在说这句话。
“你早就看出来了。”老庆冷冰冰地说。他用背影对着她。
“我根本不想与你说话。”她绕开,走到那妇人跟前——这时候她已经从老庆的怀里退出来,浑身发抖地站在一旁,脸色十分难看。
“你就是这种人!我早就发现了。”曲莫阿莲咬着牙根,瞪着这位她从前一直亲切地跟着孩子们一起喊“婶子”的女人。
“趁着我们都没有发火之前,你应该自己出去。”那女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出这种硬邦邦的话来。
老庆阴着脸子。十几年了,他一直用这样的脸色对她。
曲莫阿莲固执地站着不动,想看看他们又要用什么狠毒的花招。可另一方面,她想拔腿逃跑。上个月的那场病痛——那时她还没有离开村子,还住在老房子里——正是与他们对战的结果。她已经领教了这二人的心计。尤其这个女人。她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上次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只不过那件事不知什么原因,之后怎么也记不起具体的细节,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对她关爱有加,像至始至终都是这样相处。关于那件事的真相,随后也只能推测是这两个可恨的人编造的谎言将事情淡化了。她在那场争斗中受了重伤,身体越来越弱,走路都成问题,感觉自己撑不下去快要死了。然而,所有的村民都跑来看望,他们一个劲地说她比从前显年轻,说她的身体越来越好了。那些人全都在说谎。反正只要老庆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他们就会替他说很多好话,原先他们驱赶老庆,但只要这个女人往老庆身边一站,他们就不再驱赶他,好像老庆成了他们的亲人,老庆受了委屈就等于所有人的感情都受了伤害,因此,她多次看见那些人集体捶胸顿足地为老庆掉眼泪。她反而像是村里多余的人了。但是她体质虚弱被陷害得快要死掉时,他们突然间变好了,仿佛终于肯把她当成自己人,不再对她大呼小叫“离开这个地方”的话。
那次争斗已经过了一个月,很多细节也想不起来,但是无穷的恐惧还在。有时会在记忆的夹缝中想起模糊的片段。她觉得当时被灌了很多水——不一定是上个月,可能是很久以前,她相信阴谋藏在这二人心中很久——一种奇怪的味道至今不能从口中消除,等她从昏沉的状态中脱离,准备再次反击的时候,却看见老庆和这个女人痴痴地守在旁边。他们一点凶狠的面色都没有,满脸写着对她病情的关心。他们告诉她,她又犯病了,乱打乱骂,并且给这个好心来帮忙的女人扣了一顶不好的帽子——诬赖她和老庆有不清白的关系;诬赖他们两个用毒药把她谋杀了。“可是你一直活得好好的,即便稍微生一场小病,都会得到及时的医治和照料。你只是记性太差了。又得了这种怪毛病,疯疯癫癫的。”他们把这句话说得委委屈屈,同时也要对那些不知什么时候跑来围观的村民们说,“你们都清楚我的为人。”
曲莫阿莲突然想到自己的儿子。要是这个时候他在这儿就好了。可是这种愿望恐怕永远无法实现。她知道儿子不会离开那个棚子。即使他想来也来不了。他困在那里了。这个秘密只有她知晓。可怜的儿子还蒙在鼓里,他只是无时无刻地觉得自己不想出远门,哪儿都不想去,住习惯了,对周边一切充满感情。事实上,他从一出生就住在那儿——她亲手建造的棚子里。“这里是最安全的。”她曾经跟他说。这句话随着时日加深,肯定已经成为一道城墙,儿子只有在那所棚子里呆着才会觉得安全。她不能跟他解释,没法儿说清,总不能到了今天才去说,你从那儿出来吧,我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何况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敢保证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的母子关系,随着长久的分离,她快要忘记曾经生过这么一个儿子了。
但是她还有一件事情值得高兴。那个小女孩可以离开棚子,她知道她喜欢晚上出来走动,说不定这时候她已经是在来这儿的路上了。
曲莫阿莲的直觉非常准。小女孩来了。她拖着一连串的水瓶子。水已经喝完。瓶子在身后咣当响。
“奶奶,我什么都想起来了。那不是梦。”小女孩肯定刚刚哭过,眼睛还是红的。
曲莫阿莲听见这个称呼,就像突然被擦掉了覆盖着记忆的灰尘。“小家伙!”她声音抖颤,想起一些关于这个孩子的往事。
“我就说嘛,你会想起来的。”小女孩说。
曲莫阿莲和小女孩都忘记了先前一起去找那条进村的路。她们谁都没有提这件事。
她们一起想到从前。曾经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孩子的妈妈总是来敲门,所以在那段日子,她每天都要加固窗户,反锁大门。加固门窗的真相是这个。不是为了阻挡那些村民来骚扰她的丈夫。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和丈夫住在一起。那个负心的男人很久以前就跟那个女人逃走了。房子里住着的是她和这个小女孩。一直以来就是她们两个。但有时候那个负心男人会突然闯进来,他要来抢夺这间房子,“这是我的地盘!”他凶狠地吼叫着,带上村里很多他和那个女人的同党,一闹就是好长时间。那段日子是最糟糕的,她们住在房子里的每一刻都提心吊胆。尤其刚刚住进来的小女孩,她不想跟那个敲门的女人回去,虽然那是她的亲生母亲,可她总觉得那是个陌生女人,脑海里没有这个人的印象。每天只要门窗一响,小女孩就果断地跑去张开双手像个人形的十字架一样贴住窗户或者抱着门板。那个女人在门口哭诉,她哭得越大声小女孩就越害怕,窗门也就关得更紧了。曲莫阿莲也因此害怕和仇恨那个敲门的女人。可是这样的干扰并没有让她和小女孩分开,虽然她们都知道彼此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子聪坚持说小女孩是他的女儿。“是就是吧。”她们私底下商议。
子聪向来没有什么立场。除了对那所草棚子信任之外,他对任何人都抱着怀疑。说不定明天他就否决了和小女孩的父女关系。实际上他正在否决,曲莫阿莲看见小女孩哭肿的眼睛就知道她又被父亲赶出来了。他总是驱赶他的女儿。这件事瞒得了别人但瞒不住曲莫阿莲。她知道他正在变成和他父亲一样的那种人。
“你是被打了吧?”曲莫阿莲摸着小女孩的后脑勺。她发现孩子的手湿漉漉的,衣服也湿了,脚上穿了一只谁丢弃的大号的草鞋。
“小可怜哟,你像是刚从泥沟里捞出来的。”她掏出手帕擦去小女孩额头上的泥渣。
“就是您呀,奶奶!是您把我丢到泥沟里了。可我不怪您。我们早就商量好了,要表演一种好玩的新游戏,我们在那所房子里闷得太久了。并且那之后您亲手将我捞起来,用这些早就准备好的瓶子里的清水为我洗掉泥渣。不过我的爸爸好像对这件事很怨恨,并且,他始终坚持说这不是游戏,还说从泥沟里把我捞起来的人是他,如果我以后继续跟您……还有爷爷……混在一起,就永远不要回到那所棚子,想回也回不去,他不会再收留。这种事情真奇怪,奶奶,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要我除他之外不跟任何人见面,尤其是晚上,晚上他把我看得最紧,因为我总是偷偷跑到半路上等您。而这种事情他不允许发生。他说他费了很大功夫才从您住的那间房子里逃脱。我当然知道那是假话,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居住,他为什么需要‘狠狠地逃脱’呢?说得好像我们的房子里有许多人拦着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