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1-0018 中共甘孜州委机关报·甘孜日报社出版凝聚正能量·传播好声音






2021年01月15日

藏族英雄史诗流芳

格萨尔王雕像。 刘炳科 摄

◎阿来

赛马称王 骁勇善战

他是老百姓心中的旷世英雄

格萨尔王,他是一个传奇人物。很多中外研究者得出来一个共同的结论,半人半神。相当于汉族文学作品中的什么呢?可能有点像唐僧或者孙悟空,取材于现实生活,但虚构的程度、神话的程度,或者说我们读者对于他寄予的期望程度已经超过了对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的期待。

研究者们认为格萨尔王出生于公元1038年,殁于公元1119年,享年81岁。距今已经近一千年了。那么,他出生在什么地方呢?阿须草原。史诗中,格萨尔王的生身之地,在我们四川甘孜州。

要讲格萨尔王,不管是什么样的故事版本,第一篇一定是讲他赛马称王。格萨尔王自幼家贫,放牧为生,由于叔父间离,母子泊外,相依为命。他小时候就有雄心壮志,但总有人不希望他好。谁呢?他的亲舅舅。他的亲舅舅是代表母系一方,在古代,母系并不能成为一个地方的王,王必须是父系。但,父系一方没有真正成为王的时候,他舅舅就可以操纵这个家族的命运,所以对少年格萨尔,他的舅舅是百般打压。最终,格萨尔王凭借非凡的武艺、过人的智力,完胜他舅舅,得到王座,带领他的部族战胜各种灾害,比如百年未遇的洪水、暴风雪、干旱……这期间,格萨尔王还取得了门岭大战、霍岭大战和姜岭大战等几个关键战役的胜利,开疆拓土。

格萨尔王的骁勇善战,给老百姓换来安稳的生活。慢慢地,在雪域高原上,老百姓开始用神话的方式来传诵格萨尔王一生戎马,扬善惩恶,传播文化,成为百姓引以为自豪的旷世英雄。2020年6月,实施四川历史名人文化传承创新工程领导小组评选格萨尔为“第二批四川历史名人”。

实地寻访 确有其踪

“他在无人的时候抚摸那支铁箭”

我再强调一下,即使是神话,也其实是借这个人物讲述的历史。神话是把一个历史真实人物升华、虚构、夸张、变形。但是,我之前在写小说《格萨尔王》,重述这个神话故事的时候,做了一些还原性的工作,不然无法认识历史的真实面貌。在变形的形象背后,一定有一个真实的形象内核。我花了三年时间,游历德格、甘孜、康定、道孚、炉霍、色达和白玉等地,寻访格萨尔王的各种传说,研究了很多关于格萨尔王的著作和资料,并与降边嘉措等学者一起进行考察。

我到过一个地方,当地人告诉我,那里有格萨尔王时代的城堡遗址。我很疑惑,如果是北宋年间,近一千年了,土夯墙怎么不倒?于是,我上山去寻找,去看看那到底是不是千年建筑,结果发现很了不起!那些修筑的石料都是铁矿石,当时建筑城堡就是用这些石头把墙架起来,然后两边用火烧,烧到几百度,铁矿石就半熔化了,紧紧地黏合在一起,所以这些建筑可以历经千年岁月。

而我绝不是站在山上望一眼,就认定这个结论,我们要有科学的实证精神,所以我拿了一个小样本,亲手从地面掏出来的燃烧后的铁矿石,去验证。说明那个时候格萨尔王他们已经掌握了对地质矿物的基本认识,也有了比较高的冶炼水平。因为接下来,就在那附近,我又寻访到一个地方,白玉河坡乡。直至今天,那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是打造刀剑,工匠广集,制造的“白玉藏刀”享誉藏地。一名工匠说,老师你要写格萨尔王,我送你一把刀。我当然婉拒,结果人家说这个是送给格萨尔王的,不是送给你的。据他介绍,过去这里的整个部落就是格萨尔王的兵器部落,之所以扎根于此,因为那儿有铁和铜矿山。他们不参加战争,但制造各种兵器,头盔、剑、护甲……从冶炼到成品,呈给格萨尔王整个军队。我见到了格萨尔王时代配在身上的箭,那个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不是轻巧的羽毛,它是沉重的、铁制的,具有很大的杀伤力。

在清道光年间,将格萨尔王奉为祖先的林葱家族还在阿须草原上建起过一座家庙,供奉祖先和手下诸多英雄的塑像,据说庙中曾珍藏有格萨尔王的象牙印章以及格萨尔王与手下英雄使过的宝剑和铠甲等一应兵器。后来,老庙被毁,林葱家族逐日衰败。直到1999年,由附近的岔岔寺巴伽活佛主其事,得政府和社会资助,这座土司家族的家庙以格萨尔纪念堂的名义恢复重建。加上纪念堂前格萨尔王身跨战马的高大塑像,成为当地政府力推的一个重要景点。说到马,还想告诉大家,四川甘孜来马乡的绒坝岔风景绮丽,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巨石漂砾遍布整个山谷。相传康区最好的良驹就出自这里,传说格萨尔王曾在此寄放战马,留下了珍贵的马种。

“失去故事的说唱人从此留在了这个地方。他经常去摸索着打扫那个陈列着岭国君臣塑像的大殿,就这样一天天老去,有人参观时,庙里会播放他那最后的唱段。这时,他会仰起脸来凝神倾听,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笑颜。没人的时候,他会抚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铁箭,有着铁的冰凉,有着铁粗重的质感。”这是我小说的结尾,再次献给这位传奇英雄。

神奇说唱 出彩大戏

说唱艺人对着石头颂出史诗

创作小说《格萨尔王》的时候,我去过那个小庙,在格萨尔塑像前献了一条哈达,我没有祈祷,我只是默念: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还给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这是一个小说家的宿命,从一个故事向另一个故事漂泊。完成一个故事,就意味着你要离开了。就借用艺人们比兴丰沛的唱词吧:老狮要远走,是小狮的爪牙已锋利了。十五的月亮将西沉,是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了。在小说的结尾,我也让回到天上继续为神的格萨尔把说唱人的故事收走了。因为那个说唱人已经很累了。说唱人把故事还给神,也让我设计在了这个地方。

说唱人,格萨尔王史诗的传承离不开他们。那些艺人,特别是那种“神授”艺人,对于自己演唱的故事深信不疑。我在寻访的途中,曾在格萨尔王身跨战马的那座塑像前听说唱艺人演唱格萨尔王故事的片段。今天的说

唱人,都会戴上一顶帽子,他们说这样格萨尔王和他的英雄们就会降临到身上。他们非常庄重地讲述故事,伴着一把六弦琴,大部分都用吟唱的方式,文采斐然。此外,以格萨尔王为题材的藏戏如今依然流传着。演出往往选在依山傍林之地,演员们几为僧侣,身着宽袖彩袍、手持弓箭马鞭,再现格萨尔王驱除邪魔、解救黎民百姓之苦的剧情。名刹竹庆寺,就创演了一出格萨尔戏剧,不时排演。我没有遇到过大戏上演,但看见过寺院演剧用的格萨尔与其手下三十大将的面具,各见性情,做工精良。此外,我还在一些地方的学校,听到校长给我说,我们的学生演出队,会演格萨尔王中的几部大戏,会演赛马称王……还有一位石刻艺人,他说他对格萨尔王的崇拜是一辈子在石头上篆刻格萨尔王的形象。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他刻的骑在马上的格萨尔王。

还有一件奇事。我在一个村里,邂逅一位老者,他问我,你是来打听格萨尔王的事情?我说是,他说我们都不懂,你到河边去,找一个放羊的老太婆,她懂,她天赋异禀,会讲格萨尔王。于是,我去找了她。一个放羊的老太婆,又不是奇石爱好者,但收集了很多石头,我问她弄这么多石头来干吗?她说:“这是我唱格萨尔王必须依赖的工具,没有石头我不会唱。这个石头我看起来像电视机,你们看石头不动,但我就看到里面有人在射箭、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唱歌。”我说哪儿有呢?她说:“所以你是普通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太婆就是格萨尔王说唱艺人西让(协珍)卓玛,12岁就开始用她独特的方式唱颂格萨尔王史诗。她收集了大量奇异的石头,每块石头在她眼中都象征着一个格萨尔王诗史中的人物或故事,对着它们,她便能唱颂出优美的格萨尔王史诗。

从古至今,格萨尔王都是藏族同胞引以为豪的旷世英雄。我拍到过他们对格萨尔王的祭祀,对着雪山的一个祭祀场景。此外,在阿须草原上,人们不仅供奉格萨尔王,还供奉了格萨尔王手下30个重要的有名有姓的战将。相对于别的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怎么唱奥德赛?怎么唱那些希腊英雄跟天上神灵沟通?没有人知道,但是今天你去到藏地,对于格萨尔王,很多人都是随口就来。

重述神话 保持想象

高原到处是活着的格萨尔王

有一种说法,世界已经把格萨尔王这样一个庞大的神话传说当成了跟古代的世界性史诗并驾齐驱、互相媲美的程度,但惟有《格萨尔王》还在生活于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民中间,在草原的牧场,在雅鲁藏布江,在黄河源头,在金沙江畔,在所有奔流于高原上的大河两岸农耕的村庄里由不同的民间艺人在演唱。

格萨尔王的传说是很多作家写作的灵感,我也不例外。我的小说《格萨尔王》,是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重述神话”出版项目的其中一部作品。包括英、美、中、法、德、日、韩等4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知名出版社参与的首个跨国出版合作项目,已加盟的丛书作者包括诺贝尔奖、布克奖获得者及畅销书作家,如大江健三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翁贝托·艾科等。这部作品对于我而言,是一种重新创作。我就是要把宗教气息浓厚的神话变成现代小说,需要用现代观念,现代思想,现代小说的形式,重新表达。为这个项目,我还去伦敦、法兰克福开过两次会议,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邀约全世界的作家来共同述说已经消失的生活。当时我骄傲地告诉那些人,如果你们是在打捞沉船的话,我就是只需要登上青藏高原,那些吟唱,形形色色的吟唱还在雪山之下,草原之上,黄河之源,长江之源,澜沧江之源。

这个世界,是需要神话的。今天,科技时代,人们容易失去对神话的兴趣,失去浪漫,失去理想,失去想象。如果我们人类要重温神话,其实就要回到我们生命之初——虽然知识程度不够,但是人类在青春期生命冲动十足的。因为有这种冲动,我们势必就对远方和未来充满更高尚,超越物质的,那样一种精神向往。我想神话是在这样的力量上鼓励我们。

(下转第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