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云

严冬里，难得有这样的晴日，没有一丝风，太阳白亮亮地照下来，暖融融的，如果不是国槐枝头黄叶萧疏，真让人误以为是春天。这样的好天气，老人都出来晒太阳了，楼下的墙根旁，几个老者坐在自带的马扎子上，正眯缝着眼睛听戏，迷离的晴光洒在他们身上，洒在豫剧拖得长长的唱腔上。远处那片人工培育的苗圃里，那些树木删繁就简的梢头，有的绛紫，有的金黄，有的殷红，都沐在晴光里，静静地，似在侧耳聆听光线落地的声音。

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我的书桌上亮堂堂的，一屋子都亮堂堂的。坐在那儿看书，一会儿工夫，竟觉得背上有了细汗，拉开棉袄的拉链，站在窗前看一会儿，看看阳光下的树，阳光下负暄的老人，阳光下呼啸来去的车流，一时间，真觉得时光平滑流畅，生命安静美好，心中不由感慨一句：“今朝风日好啊！”

“今朝风日好”，这个句子最早出自李白的诗“今朝风日好，宜入未央游。”，一直被许许多多人喜欢和引用着，元朝诗人王冕直接借过来，说“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明代诗人薛瑄也借过来，说“今朝风日好，来泛武陵溪。”丰子恺特别喜欢这个句子，他画了一幅漫画，画面上有房子有嫩柳有春天刚刚飞回来的燕子，男主人拿着把扫帚在打扫院落，女主人捧着茶壶茶碗出来，意欲放到桌子上。画面题款为“今朝风日好，或恐有人来”，我看罢，会心一笑，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上门做客无法预先通知，这样晴好的日子，或者会有亲戚朋友来访，姑且准备一下吧。那种淡淡的期待和不可预知的惊喜，都在主人的殷勤中表露出来了。

风和日暖的天气，宜出游，宜负暄，宜访友，宜喝茶，宜读书，宜于做每一件快乐的事。

读书读什么呢，当然要休闲一点放松一点，散文、小说、唐宋诗词都可。董桥有过一番妙论，大意说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正妻，诗词小说是艳遇，政治评论、时事杂文是青楼女子。“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对照一下，窃笑不已，我的案头放着一本《唐诗鉴赏辞典》和一本《宋词鉴赏词典》，闲暇时间，尤其这样的好天气，总会读几首，常常是随手翻看，漫无目的。如此说来，我岂不是面对佳丽无数，随手翻牌子点灯笼一般，天天都在艳遇天天都在甜蜜？

阳光洒在书页上，纸张白亮得有些刺目。今天随手翻到的牌子是贾岛，《暮过山村》，“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诗里竟有森森的寒意。贾岛一生没逢到好风日，家境贫寒，屡试不第，后来为生计所迫舍身空门，他的诗同他的人一样，总是这样荒凉凄苦，险怪寒僻，要不怎么被评价为“郊寒岛瘦”呢。他写这首诗时也没逢到晴天丽日，不然，山披五彩，寒水照影，长河落日里禽鸟乱啼，也是一幅美丽的荒山秋景图呢。山逢晴日，风格当是明丽的，人逢晴日，精神也当是爽健的，可惜他时乖命蹇，一生都在萧瑟风雨中。

董桥曾结集过一本散文，取名也借用了李白的诗，就叫《今朝风日好》，里面多是他晚年的作品。这个老头好运气，并且越老运气越好，70多岁时还被某报以三百万元高薪挖走，就图当个花瓶摆一摆。在这部集子里，他谈读书谈收藏，喝闲茶聊故人，活得气定神闲，文字也气定神闲。这本翠绿封面的小书被我放在沙发上，晚上泡脚时随手翻一翻，昨晚看到他聊起陆小曼，说起她的哮喘和抽鸦片烟，心中忽起感慨，小曼的晴好风日，自徐志摩从天空扑通坠地的那一刻，就结束了，此后风雨飘摇飞雪漫漫，剩下的多是煎熬了吧。

谁的人生能时时好风日呢？遇到晴丽天气，且自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