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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9月17日

静水深流

(上接第五版)

忆往事

很多人问郭茜,作为一个汉族同志,为什么会到巴塘?后不后悔?他一向不多言语,只是浅浅地笑着,简短地回应几句。

为什么来支边,原因其实很简单,也就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当年,电视上播放涉藏地区风光习俗的纪录片,他既好奇又向往,真心觉得风景在远方。作为川北营山人,柑子林、柏树坡、红土地,从小看到大,实在有点审美疲劳。走远一点,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在学校里入了党,临毕业时,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毅然交了支边申请,两周后回家才说了这个决定。先斩后奏让父亲十分愠怒,母亲则在一旁默默垂泪。“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父母怎能让最小的儿子走那么远,到人生地不熟的民族地区教书?但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这个一旦做出决定就死不反悔的幺儿子。

1994年8月18日,十八岁的他怀揣南充市教委“赴边支教,献身四化”的赠言来到巴塘,从此扎根巴塘,再也没有离开。

几天后,他被分配到百年老校人民小学。学校就在县城中心的老街上,学生多数是半藏半汉的双职工子女,没有多少语言障碍。“在县城就好。”信里,父母很放心。三尺讲台上一站十年,期间担任过教导主任。教书生涯里最值得欣慰的是2001年,他带的毕业班语文班平83.8分,优生率61%,及格率百分百;2014年全县小学毕业会考,他的班语文班平81.24分,优生率达46%,及格率百分百。两次全县第一,分别获得教学成绩一等奖。这个成绩,他来之前还没有过。他把这些教学经验写成了论文,书架上摆放的《当代中国教育研究》《二十一世纪中国教育改革论坛》《中华教师教研教改论文汇编》《中华教师论文集》都发表或收入过这些论文。启蒙的学生,有考上人民大学、中国警官大学的,有当公务员、做生意的,也有回农村早早成家的。现在学生见到他,依然会亲切地喊“郭老师”,他挺有成就感。

结婚后,他有了一个女儿,在满心喜悦中升级为父亲。妻子李朝霞与他同村,郭茜对这个姑娘非常满意,他默默地在心里总结了两句:“勤俭持家不浪费,干净整洁不邋遢”。李朝霞家境好,当过卫生员,父亲在乡上开药店,为了培养她,还专门买了一台显微镜让她学习化验,化验结果还挺准确。结婚后,李朝霞放下一切,跟随他来到巴塘。看到李朝霞如此为他付出,他按捺住爆棚的虚荣心,暗地里悄悄地得意。他们性格互补,他少言寡语,说话最多的时候是在讲台上;她则耿直、倔强、快人快语:“我不得吃闲饭靠你养。”当然,每月246元的工资也养不起她。她在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小卖部,不仅够一个人的生活,还能贴补家用。货架上的东西总是分门别类,码得齐齐整整,水泥地擦得亮锃锃的,顾客点头称赞:“嗯,这个铺子像样。”

离开了讲台,他一天到晚加班,李朝霞也有不满,她婆婆妈妈地抱怨时,他都保持沉默,但妻子给予他的,更多是宽容和理解。结婚二十三年,他们一起共渡难关,经历了风风雨雨,有幸福,也有磨难。

在有些事情上,如果没有李朝霞,郭茜很可能没有抓拿。比如双亲过世。2015年,他们选择在重庆养老,买了房子。次年,房子装修好了,他们把父母接到重庆,准备在新居过年。春节前几天,父亲突然病倒,一查,胃癌晚期。看到“CA”两个字,他浑身发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父亲住院三天后,母亲突发脑梗,住进了另一家医院。2016年的春节,他们是在医院过的。彼时,山城张灯结彩,人们沉浸在过年的欢乐中,他和李朝霞整日在家与医院奔波。最难的是还要保持平静,对父亲说母亲回了营山,对母亲说父亲只是小毛病。过了十五,他还得回来上班,只有请姐夫帮忙照顾。三个月后,父亲去世了。一年后,母亲第二次脑梗,不仅瘫痪,还彻底丧失了语言功能。媳妇照顾母亲方便些,李朝霞不得不转让了小卖部,回重庆照料老人,每天翻身、喂饭,无比辛苦。从此,他俩一直分居两地。两年后,母亲大面积脑细胞死亡,不幸去世了。

这无疑是最艰难的一段时光,简直不知道是如何咬牙挺过来的。他对“雪上加霜”“晴天霹雳”这些字眼,有了切肤般的理解。幸好,有李朝霞。内心深处,他感恩。

当别人问起前面那些问题时,他不知从何说起,干脆就不说了。不说不代表没有思量,对于工作,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可以说背离了支边任教的初心,毕竟离开了三尺讲台。但是每到一个岗位,都尽了全力。“话少,低调,工作严谨细致,让人放心”,一直是领导和同事对他的评价。这个评价说明没有白来支边,没有虚度光阴,那便足够了。

康定支边生代缄默写过一首七律《府南河畔》:

昔日轻别船城春,依依垂柳时时新。

山川海量纳远客,桃李芳华慰园丁。

良朋和风三更月,慈母望眼千里身。

踟蹰新南门外路,几树绿叶入河心。

成都新南门车站是支边的起始,往来甘孜州,都要在这里集散。这个车站承载了太多的忧喜、悲欣、期盼与不舍。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后,他交脱手上的材料,忍着悲痛在国道318线上劳顿一天,终于抵达新南门车站,天已黑尽。在候车室等车时,手机响了起来,父亲过世了。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掉下来,流进了脖子和心窝。所谓不孝,莫过于此。在朋友圈看到这首诗,郭茜不由得鼻子一酸,手指隐隐疼痛,心脏紧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原来“十指连心”是真的,他又看了几遍,把这首诗背了下来。

天气很好的时候,郭茜会不经意地回忆起当年。抵达巴塘那天,下车时已是黄昏,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和营山完全不同,清凉的南风吹过,洗涤了一路风尘,在老国道318线上折腾五天的劳累,瞬间消失殆尽。前两批支边生来接站,几个“别有用心”的战友事先打听到这一批有个叫“郭茜”的,以为是女生,抱着“如果是美女可以追一下”的目的,兴冲冲奔到车站,结果大失所望。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沉默腼腆,中等身材,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男生。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鼻子,在脸上占的比重比其他五官略大,鼻头微红,风一吹更红,从侧面看,特别像某个动画片里因为说谎长长了鼻子的人物。“原来你是个男的啊,咋个起个女生的名字喃?”他讪讪地,红着脸不说话。一起来的蒲显全是个机灵鬼,左右看一下,立马会意,嬉皮笑脸地在他耳边打趣:“失去了被五六个男生追的机会,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遗憾自己是个男人?”他听了更是语塞,只好白了蒲显全一眼。

要说这二十六年,最单纯的一段时光,还是刚刚支边时。那时正当年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支教”,除了教书,业余时间下棋、打篮球、打麻将、喝酒、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锅清水煮白菜伴几瓶38度的“翠屏春”,就可以聊到半夜。后来,调走的,离职的,病逝的,各奔东西,十八个人,就剩了五个在巴塘。如今同处一城各忙各的,难得聚一次,这便是成长给予人的负累。对于支边,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既然当初选择了,就无所谓后悔。只有一个遗憾,就是没有对父母尽到孝心,这也是所有援藏支边的内地人共同的遗憾。

岁月是一轴经卷,时间是一条河流。目送渐远的行年,再缓缓打开这幅卷轴,便能清晰地看到经文已经泛黄,纸张在流水的浸泡里有了重量。经历过的大小事情无非笔顺笔画,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字而已。与粉笔、黑板、电脑、A4纸、表格交织的二十六年,恍若一次漫长而宽广的阅读,亦如深沉的水流,在湍急处停滞,复又沉入漩涡,从他心里慢慢地淌过。

全县脱贫后,郭茜调到拉哇乡工作。乡村振兴开始了,列布西村的老百姓也如愿搬到了水磨沟村,老村寨成了他们的后花园。

人生是一条写满文字的长河,飞逝的日子仿佛无数浪花。回头望一望,除了结婚纪念日、自己和亲人的生日、父母的祭日,就数支边巴塘和巴塘脱贫两个日子最值得纪念。尽管季节不同,一夏一冬,天空的颜色却相同,仿佛一泓清澈湛蓝的水,几朵流云在水底不时变幻着样子。望着天空,坐看云起云落,他觉得自己也跟着化成了一滴水、一个字,融入其中,祥和又温暖。悠然间,又想起了“水磨乡愁”,还有纯朴的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