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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9月17日

少年锦时

◎葡萄

去武夷山的路上不自量力地带了本《朱家溍讲北京》,结果翻来覆去只看得进讲吃的几篇。虽说当中提及的好些老字号早是无迹可寻,不算少的拿手好菜中道失传,再怎么描述其美味也是搔不到痒处,可引我饶有兴致读下去的,反而尽是吃之外的事。比如跑堂的伙计与顾客之间“处得像朋友一样”,大到场面上的宴请,小到几个人的便饭,伙计都能念着顾客的需求,张罗出一餐圆满。其对顾客口味、趣味、品味之熟稔,如今恐怕只能由app里的“购物推荐”完成,而前者叫人情味。我猜想,自己之所以对那些第宅园庭的白描文章不得耐性,大概也是因为这种冷静、严谨、客观的笔法里缺少情感的痕迹。而没有故事,没有人,我的眼睛总是很快失焦。

走进山里的时候,眼睛是被密密匝匝的竹林吸引的。笋子大呀,可不是食品包装袋里切条切片的尺寸;竹子也是顶天立地地茂盛,没了画框,才晓得还能画到宣纸外老高。写生的重要恐怕真的是要你亲眼去看一看,才不会照猫画虎。而囿于城市懒惰如我,竟被“干如篆、节如隶、枝如草、叶如真”的写意画蒙骗了多年,想当然以为竹子就是那么稀稀疏疏的枝叶,其外应是大片大片的留白,留给飞鸟,或留给题画诗。于是乐了,没成想美国教育学家里欧·巴士卡里雅屡屡提到的学生们照着艺术教员的模板把一棵树画成一支大棒糖的糟糕案例,竟也发生在自己身上。为此我真心羡慕同行的几位小朋友,能在这样早的年纪走进山野,在被文学、被艺术“灌输”之前,识得一花一树的真面目。

此外,我还顶羡慕山里人能给日常见惯的花草起些日常的名字。比如,用来煎饼的花就叫它“煎饼花”,简单明白,才不管它学名别号都叫些啥。然而,这样的名字若不是有以花煎饼的生活经验,就是有多大的脑洞也想不出来。所以在当地向导开腔儿之前,我只能靠着先进科技满足自己的考据癖,让现代识图技术告诉我,它叫金樱子,是双子叶植物药蔷薇科植物。

山间木屋里早起早睡的奶奶就是用这花煎饼给一路颠簸,入夜才进门的我们加餐作夜宵的。而后每一餐早饭,都有四海碗小菜摆在桌上,耐心等着迟起的我从桌边好大一个电饭煲里盛两碗稀饭。她总是怯怯地问饭菜合不合口,把都市穿梭人群面包、奶酪、煎蛋的“汽车早点”排除在想象之外。孙子辈儿的几个小孩子围坐在灶台边抢着拨弄柴火,奶奶就说,“烧着头发可不管”,没那多弯弯绕绕。夜里洗澡出来,端一盘绿绿的“果果”,也是简单的一句“小妹,你吃”。后来才听当地一位老师说,光泽管这叫“文子”,平常也不做的,因为嫌麻烦。皮是以鼠曲草剪碎磨浆,拌入浸泡磨成糊的米,温火煮成面团后捏成;馅儿是以腌菜、香菇、豆干等搭配上好的笋子、腊肉;最后才像包包子似的入笼蒸熟。其工序之繁琐,不禁让人感叹,我们许是沾了这几个假期跟父母回乡玩耍的小孩子的光。

奶奶住的这座二层小楼是三十几年前建的,屋里没有洗手间,淋浴房在厨房的一角,大概是后来改建的。木质结构的房子不隔音,谁唱歌、谁走路、谁起夜都听得门儿清。除了大城市灯红酒绿的吸引力,这恐怕也是年轻人不爱居住的原因之一吧。说来也奇怪,人在刚刚独立时总爱嚷嚷独立空间这回事儿,但凡有一点干涉和打扰都叽歪得不行;可独立得久了,就好像吃厌了一人份的便当,有时竟也怀念起挤挤挨挨坐在一处的聒噪了。除做茶外,据说当地妇女间还有“叫茶”的风俗,有啥话不憋着,只消擂好茶,摆好果品,姐妹们进门就拉起家常来。

雾是在行程的最后一天起的。突如其来的山雨把茶厂低矮的房顶砸得震耳欲聋,我们一面在棚子底下加工包装茶叶的袋子,一面担心明日下山的路怎么走。谁想晚饭后雨停了一时,雾就沿着山起来了。等不及吃到饱,就被拉着跑进山坳里。房子有窗,窗外有树,树上有弥漫的仙气,眼睛所见终于和小卡片上一样了。于我,此行全是为了这张照片而来,至此方才没有遗憾,实在惊喜,也实在幸运。照片是在站在青钱柳下取的景,对了,干嘛还要矫情地叫学名呢?因为若要叫它“摇钱树”时,十次总有八次会说成“发财树”。有趣的是,这山沟沟里竟连一个商店也没有,沿途唯一经过的小卖部实际什么也不卖,几天下来,我竟一张钞票也没花。若是对茶不上瘾,来这儿没网、没咖啡馆、也没有奢侈品商店的地方待个把月,大概能治“剁手”。不过,这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生养的茶,喝上一盏,想不上瘾,也难。

多年前,有人兴冲冲地拉我参观小商品市场体验生活;如今,有人伴我车行土路,爬没有台阶的山,睡没有洗手间的木房子。便想起相识的初衷,一是共鸣,一是新知。这一次都有了。朱家溍讲北京,曾引庄尚严一句“苦忆黄沙大北风”,家国沦陷时期,其思乡之心切,连风沙这等讨厌的事都成了好滋味。从武夷山回京的路上,天色随着每一公里黯淡阴沉,直到以雾霾黄沙扑面,我竟怎样也不觉得美。而去过南北极的姑娘只说:“习惯习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