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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17日

女儿谷:1937

◎李左人

钟秋果从刚才胡仁济与丹增上演的那一幕,看出他们间的恩怨不可能化解,且丹增作恶多端臭名昭著,不堪使用,将来可用泽仁旺姆替代丹增。他想试探一下女主人的态度,便问:“土司制度是封建王朝时期的产物,满清早被推翻,扎坝头人各据一方的局面很快就要改变。中华民国是国民党主政,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加入国民党。目前,扎坝还没有一个国民党员,不知夫人有何打算?”

“叫我入国民党?嘿嘿,我得考虑考虑。我们家丹增对国民党政府是有贡献的,年年交粮支差就不说了,他听从调遣去打红军,还落得个瘸腿的下场。”

胡仁济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说:“别表功了。丹增追随诺那逆贼缴刘军长部队的枪,强占县政府,建立伪政权,这笔账还没算呢!”

“嗬,话不能恁样讲。诺那活佛是蒋委员长亲自任命的官,叫什么西康宣慰使,还是大官。他的话我们怎敢不听?丹增参加打红军打泰宁独立军,是剿匪,总没错嘛。没有功劳也有一丝丝苦劳,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哦!”

钟秋果质问:“他跟随诺那作乱,有什么功劳苦劳?”

“诺那活佛是国民党,蒋总统是最大的国民党,活佛遵照总统的旨意办,丹增按活佛的命令做,怎么就没有功劳、苦劳!”

胡仁济拿腔作派地说:“这样说来,丹增追随诺那喇嘛叛乱有功,缴我的大印有功,打共产党流了血有功,我们该奖励他才对?”

钟秋果毫不客气地说:“这就不好说了。现在国共合作,你打了共产党,还好给你记功呀!”

“天哪!我们这些小人物就弄不明白了,当初叫我们去抵抗去剿匪的是你们这些汉官,现在说跟共产党合作的也是你们。我们该咋个做嘛!”

泽仁旺姆咄咄逼人,场面有些难堪。

“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喝酒喝酒!”钟秋果想调节一下气氛,端起酒杯站起来。“夫人叫泽仁,意为长寿、永远,可你年轻美貌正当时,怎么好祝你长寿,还是祝你永远像格桑花一样美丽!”

她双手捧起酒碗同他碰杯,一口喝干,说:“谢谢特派员!”

“旺姆夫人美如天仙,应当叫娜姆才对。”钟秋果说。

在藏语里,旺姆指高贵有权势的女人,娜姆是仙女的意思。

“‘泽仁旺姆’是永远高贵、永远有权有势的女人,不比‘泽仁娜姆’好吗?再说,名字是请喇嘛念经打卦取的,由不得我。”

胡仁济打起了哈哈:“女人还是当天仙做美女好,不要对权势太感兴趣。”

“我是木汝百户土司的女儿,”泽仁旺姆坐下来,揩揩嘴。她自视极其尊贵,除了有康巴贵族血统,还有汉族血统,因此在头人面前她以半个汉人为傲,而在汉官面前就拿贵族身份炫耀。“不是我对权势感兴趣,是天生高贵。”

钟秋果一下子了然于胸,天生高贵的泽仁旺姆是会靠拢国民党的。

胡仁济端起凤杯站起身,说道:“天生高贵的女主人,嫁了个头人老公,门户相当高矮合适,挺般配,恭喜恭喜!”他把“高矮”两字说得特别重。

泽仁旺姆捋了捋左手的象牙手镯,斟满酒端起碗,象征性地跟他碰了碰,抿了一口,回应道:“对呀,藏人贵族跟汉人一样,也讲究门当户对。要是个破落地主什么的,即使金玉满堂,我还看不上!”

西康农奴制社会阶级界线森严,贵族血缘的纯正被看得十分神圣,因而严格实行等级内婚制,门当户对成为头人缔结婚姻的准则。当初,木汝土百户把女儿嫁给雅卓土百户,泽仁旺姆同意嫁给长相丑陋个子矮矬比她大14岁的丹增,都出于这一血统观念。

“你爱他吗?”胡仁济放下酒杯,进一步逼进。

另一桌,管家要给王中敬酒,王中把他推开,想看这边的好戏。

泽仁旺姆毛了:“爱?这跟爱情无关。只要满足我心需要,就行了。啥子叫爱?听说胡县长娶了个阔太太,是叫茳豆幺妹还是叫干茳豆妹子,我也搞不清楚。你巴结她当官的老子,娶了她,你爱她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下戳到胡仁济的痛处,当众给他难堪。

钟秋果觉得一个头人土妇,竟敢责难一县之长,如此胆大妄为,太出格,太不合常理。再看胡仁济,遭到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脸都气青了,却没有发作,只是两眼愣愣地瞪着她。

泽仁旺姆拿捏得很有分寸,发泄了一通便及时转圜,放缓语气说:“你常年在外满世界跑,她独守空房不委屈不孤独吗?有啥办法,当女人嘛就恁样!”

胡仁济听她把话给兜了回来,冒到嗓子眼的怒气便沉落下去,赶紧端起茶碗小饮一口,掩饰尴尬。

王中赶来凑热闹:“觉得孤独就走婚!”

“谁敢到我官寨朵苟,高墙深院重重护卫还有藏獒把守,那不是找死吗!”

罗追埋着头啃一块半生不熟的牛肉,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王中问:“什么‘朵苟’?”

马龙解释:“扎坝土话,爬墙,就是你们说的走婚。男人跟女人相约后,晚上爬墙到女人房里睡觉,从窗子爬进去叫朵苟,从房顶翻进去叫银苟。”

泽仁旺姆说:“如若在走婚找情人和嫁给土百户做太太两者间可以自己选择,我宁愿做平民,找我喜欢的男人做呷伊!”

她快人快语,勇敢而又坦然地表达自己对自由走婚的向往,把在座的汉人和头人们惊得目瞪口呆。多吉担心女主人还要继续张狂下去,忙岔开话头问钟秋果:“特派员大人年少英俊,风度翩翩,请问成家了吗?”

胡仁济抢着回答:“结婚了,还没成家。”

“怎么回事哦?”四个头人都睁大了眼睛。

胡县长响亮地打了一个嗝,说:“他在老家雅安讨了个老婆,在炉城就孤身一人,哪来家呀?”

泽仁旺姆感叹:“原来太太不在身边。她独守空房,好造孽!”

“哦,是恁样。”格绒珠杰来了兴致。“钟特派员到了女儿谷,就不用愁了。凭你这么帅的小伙,看上哪个女子,就去朵苟。”他用手比了个爬墙的动作。“哈哈,入乡随俗嘛!”

众人大笑。

钟秋果学乖了,不接茬。

胡仁济道:“特派员还用得着朵苟?你带他从大门进去不就得了。”胡仁济悄悄伸出穿马靴的脚勾了一下泽仁旺姆,朝她丢了个促狭的眼神。

“是呀,是呀!”大家又一阵哄笑,头人们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

泽仁旺姆也笑,笑得很夸张,同时把脚收拢,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气氛一变,次宾席那一桌,贡布便同王中划起拳来,高声嚷着,伸手比划,如打拳过招。贡布输了,端起面前的一碗酒,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了。接着,两人又划,王中输了,也端起酒碗,一仰脖子灌进肚里。

主宾席这边,胡仁济仍揪住泽仁旺姆不放:“丹增是一大部落之主,结了婚,是不是还要出去走婚呢?”

“当然,一方风俗嘛。”她坦然回答。

“他跟汉人一样明媒正娶,有家有室还走婚,你管不住他?”胡仁济益发来劲,又伸脚去勾她,却什么也没捞着。

“在家里我把他管住,他不‘走’,跟到上下扎坝那些本布聚伙打堆,他经得起引诱吗?”泽仁旺姆用眼角瞟了一下格绒珠杰和俄喜纳。

胡仁济第三次伸腿去勾。她见他还来这套愚蠢的把戏,抬起脚狠狠踩了他一下。胡仁济咧了一下嘴,把脚收了回去。

泽仁旺姆捋了一下手镯,转为进攻:“莫说走婚在我们这里合理合法,就是在你们道孚县城,在康定省上,官场上那一套你县长大人比我清楚呀!”

“是呀是呀,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妻命’,哈哈哈!”胡仁济没占到便宜,打个干哈哈,就此收住。

多吉出面圆场,说:“男人嘛,就恁样!”

格绒珠杰跟着说:“男人嘛,都恁样!”

扎西旺吉黑着脸,皱了皱眉。

“是呀,男人嘛,藏人汉人都一样,哪个不是黄鼠狼,见到鸡能不去抓吗?”泽仁旺姆瞥了钟秋果一眼,柔声说道:“钟特派自己就是一只鸡,一只还没打鸣的仔公鸡。”

钟秋果装作没听见,拿着一条风干牛肉撕成一绺一绺的,放嘴里慢慢嚼。

次宾席的人相互敬酒、划拳猜码,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热闹非凡。夏班长起身给王中、赵元福、马龙、管家、罗追一一敬酒,敬完,对王中拱手说:“王哥,兄弟出去查哨,你放心喝,慢慢喝!”

罗追也来给王中敬酒,王中把酒碗往桌上一撴,说:“我这人怪,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玩‘石头剪子布’,你赢了我,我就喝!”

罗追跟王中划酒拳,两人出拳的姿势,好似哑语比划。王中不地道,每次出手都慢半拍,甚至中途变手形,结果罗追每局必输。他喝下第三碗青稞酒,实在忍不住了,把额头上的长发往耳边一捋,吼道:“跌布乐,你又耍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