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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31日

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格绒追美

多年了,我似乎未曾离开过他们,他们也没有离开我的打算,我们总是在梦中相会。

奶奶从怀里取出皱皱巴巴的钱,平整一张张之后,交给我,说:我只剩了这点,还给你罢。言下之意是:我岁数大了,快要走了,钱没用了。我对奶奶说,你把钱收回去,我另外还要给你留几百元呢,自己想用就用,想买啥就买啥吧。奶奶说,我口渴,你舀一些水来。那盅里塞了一层泥巴。我掏净后,冼了又冼。我对奶奶说:这水不能喝啊,除非到上边去舀。

在不远处,篮球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达娃、嘎绒、扎称一派生龙活虎。看见我进场,解说员跑来征寻我这个学生会主席的意见。我有些木讷而拘谨,说:好,好。我还想到:是不是让同学们去端一些茶水,我为队员加油?可是,心底另一层内向的气质箍住了我。我便泄了气。嘎绒频频远投三分的动作是那样潇洒,人们大声叫好鼓掌,好多球迷在场外摹仿起来。

看着我的孝心,奶奶露出艰涩而又欣慰的笑。我去舀水。上游的溪水清澈透亮,泛着一层层雪浪。许多人问我,这次考试听说加了面试,怎么考?我说,你们不要过于担心罢,这些面试的老师都是一层层考上来的,会公正的。许多人附和说:就是就是。父亲也在屋里,我想着去收拾堆在屋角、窗台上的木刨花,但父亲早已拾掇干净了。父亲的脸依然腊黄,透溢出一种橙光。我本想把刨花一把火点燃,省事。父亲却想得更加实用,他把刨花堆在厨房外,说,媳妇每天早晨用来生火多方便啊。父亲病时的床褥依然铺着。窗外,人们正忙着收割。达娃找了几个人帮忙,到地里拔圆根去了。

我提着几瓶红酒上街,想在小城里找个小餐厅,招待甲它。远远就听见甲它伸着脖子在打电话:居美能找啥车?他也要坐货车去。似乎有人在寻问我能否帮他找车。多吉找熟车嘛我还相信,你……我想:甲它也在背后损我呢。还招待他吗?我内心摇摆起来。这时,那压迫的力量狠命地逼近心脏,它们似乎有抽丝扎针的本领呢。我翻来覆去,只觉得沉闷而混沌。身体江河日下,亲人的魂灵便趁机粘附上来。所以,梦境怪诞而混乱罢了。

那梦魇已经翻过去了。现要回想起来,依然感到十分害怕。

那天是端午节,据说,儿子吃了别人送的棕子和一包快餐面。凌晨四、五点左右,儿子闹着肚子痛,要解溲。儿子挣红了脸,也解不出来。睡一会儿,他又要去解溲。待天亮时,就这样跑了六、七次。第二天,儿子的精神很差,只是闷头大睡。人像花一般蔫了。只说不舒服。妻子板着一张脸说我不支持她的工作,她要去参加培训。我带儿子到街上,请医生看了后,抓了一幅药,就回到单位上班。医生不大在意地在肚子上摸了几下,说可能是肠胃消化不好,便开了消炎、助消化的药。那天出门,我把钥匙忘在了屋里。儿子吃了药后就呕吐,脸色腊黄,没有精神。我只得让他在办公室沙发上躺下,他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下班回家时,儿子在半路上就走不动了,说:好累,我走不动,爸爸抱。下午,妻子请假在家带儿子。儿子啥也不吃,只是睡觉。偶尔醒过来就喊痛,说不舒服。儿子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吃一点就吐。依然没有精神,像活力和精气被抽空了似的。就这样,在大意和恍惚中,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十点。儿子的脸颊一片透红,脸、额头都发烫。还是说肚子痛,闹得更凶了一些。妻子说,去看看吧,好像在发烧。又摸摸说,好像不是。如果晚上烧起来怎么办?去看看吧。

于是,抱着儿子去了医院。雨水绵绵,仿佛没有穷尽的时候。挂了号,医生看了说要查血,做透视。心里便想:医院总是变着法儿收费。没想到,儿科医生是正确的。血象很高,达到28度。做透视的医生说,肚子里有积液,好像是肠梗阻。我依然没怎么相信。医生说:最好住院,马上。因为来得突然,身上只揣了几百元。说明情况后,医院还是让我们先住进去了。转到外科,医生问询后,让儿子躺在沙发上检查。查得很细,问得也很细。在医生的柔声细语中,儿子虽然哭闹,回答却认真起来。医生断定说:是阑尾炎。我无法相信,再问,医生说:最好马上做手术。我们像忽然落进梦里一般恍惚。我憋着劲又问:真是阑尾炎吗?消炎不行吗?小小的孩子要动手术?医生劝说道:最好做手术,不然再拖几个小时,或拖到明天,那很危险。那医生原是大名鼎鼎的黄祥院长。他通知马上准备手术,并说明利害关系后,让我在手术单上签名。我的手脚都抖起来,好一会儿才慢慢镇静下来。妻子抱着儿子嘤嘤地哭泣起来。那一刻,我们已逼到了绝境,逼到了无法后退的充满危险的“当下”了。

医生们很快到了。深夜十一点半,儿子被抱到了手术台上。我握住医生的手说:拜托了!儿子的生命已经托付给医生了。在一种绝望的心境中,心怦怦跳动,一阵阵颤流掠过全身。在手术期间紧张而漫长的等待中,内心翻江倒海。各种可怕的思绪像魔怪一样缠绕心上了。万一……我不敢想像,然而头脑那样活跃、奔放。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张惶失措。我像惊惶失措的苍蝇,望见窗外那流光溢彩的城市仿佛也没了气韵,像失了血的老妖妇。人的心境也变了。内心深处只剩了对“生命”的祈望。健康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啊。健康、生命,吃穿够用,人还需要什么呢?失去了生命,其它一切都是虚幻的,无常的,变得没有意义啊。那一刻,我想:拿我的生命能与儿子换那多好啊,我情愿将我的健康给了儿子,我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

静静的夜色里,手术室里的灯光那样耀目。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心儿忽上忽下地跳跃,思维紊乱得像一锅粥。手术门终于打开了,黄院长唤我们过去。他绞开了那节阑尾,因为化脓,臭气立刻弥散开来。那肠道口被一粒小石子堵塞着。医生说,你们收好,要拿去化验的,再迟二、三个小时就穿孔了,因为化脓,且脓多,需要安一个引流管,把肚子里清冼干净。谢谢,谢谢,手术成功吗?儿子平安吧?你们放心,我们会尽力的,手术很好。那一刻,心儿终于回落到胸腔中它固有的地方,安然踏实了。我们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事后,我们后怕不已:由于不经心,差点误了儿子的性命,再迟三个小时,阑尾就穿孔了,一旦穿孔,危险极大,而如果拖到第二天,那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医生多么伟大,科学多么伟大啊!我连连感谢黄院长、杨主任、肖医生、麻醉师吉医生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医生、一个小伙子,是他们共同把儿子生命中的那根毒瘤拔除了。

在重病监护室里,守着插满各种管子的儿子,眼睛盯着屏幕上跳跃的蓝色波纹和数据,我满心祈望一切平安顺意。儿子终于醒了,开始呕吐,将嘴巴里的管子拔去了,那蓝色的波纹升了上去——我的魂儿也陡然飘起来,塞到喉咙上了,数字回落了下来。儿子安静地睡了,黑暗终于熬过去了,黎明把光明带来了,把希望带回了人间。从监护室出来住到21号病床时,当亲人放生的千条鱼获得自由的生命欢快地游向湖心时,当儿子的脸色变得红润充满生命的血色时,我由衷地欢呼并且热爱起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生命中的爱复苏了。我终于从梦魇回到了充满爱的人间,我心里充盈了感恩的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