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一家人一起打碾青稞,期间母亲去邻居家借东西来迟了。父亲见蹒跚而来的母亲,眼睛像充了血一样,杈把都打坏了。多年之后,母亲说起过那次迟到的原因。我们为母亲的散漫到如今还持有抱怨,当然也无法彻底原谅父亲的暴力。母亲似乎命中注定和佛结缘,那次就是因为她在邻居家多看了几分钟《西游记》。
几十年过去之后,我还是做不到彻底的理解。所有一切实际上源于洮河中游一带的传统习惯——女人在家庭里是没有任何权利的,男人的地位高高在上,是一个家庭中主宰一切的“神”。遇到像父亲一样充满暴戾性格的男人,只好自认倒霉。这样的传统源头深了,怎么能梳理得清呢。母亲除了散漫,我们很难找出她身上的其他毛病。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农牧区结合十分紧密的地区生活,各种各样的思想都会入侵。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打破禁锢的界线,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母亲一直努力着,这让父亲想不通。实际上,我们也是对母亲这种悄无声息转变持有质疑态度。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或是心理上的障碍,不敢明说罢了。
2
母亲和父亲大半生都合不来,他们的性格就是两个极端。磕磕绊绊能走过这么多年,做不到决绝,顾全一个完整的家的同时,也顾全了我们的精神世界。然而他们之间的矛盾却没有间断过。甚至今天,父亲虽然不再打骂,而满脸怨恨与怒气依然未曾消退。
母亲没有理由不疼我们,何况她是失去两个儿子的母亲。几十年过去的今天,每提起离世的我的两位兄弟时,母亲已经不流泪了。她的时间仿佛停留在那个节点上,或许是那个节点上的伤疤作用于母亲,因而她的行为之中夹带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愚蠢。
弟弟自幼身体羸弱,又不爱读书,于是他继承父亲不多的手艺,出门给人家做桌子板凳之类的木工小活。弟弟出门在外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月,期间总要回来住几天。弟弟大多在牧区定居点上,那次是主人家要给儿子结婚,要赶活,因此没有中途回家。整整五十天,母亲端着碗都要跑到门口看几回。
弟弟迟后的回来,却让母亲付出了代价,也让家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母亲对此并没有认识到有什么过错。这一切当然也是十几年之后她才说给我们的。她说,那天家里来了一位僧人,说家中要出大事,有血光之灾。她一听就慌了,于是苦苦相求那位僧人,那僧人也答应诵经祈福,化解劫难。僧人念了一小会儿,并叮咛她一日内不要出门,之后就走了。总之,那天她是倾其所有,连一对古旧的银耳环都双手恭送人家了。几日后,她的躲躲闪闪让父亲看出了破绽。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一次晚饭时分,父亲的愤怒达到极点,母亲再次遭受精神与皮肉的双重痛苦。我们始终没有明白,父亲为何无缘无故打母亲?毕竟是父亲,就算有足够的力量,我们也会被意识中的威严和地位所扼杀,但我们在心里真的对父亲仇恨不已。母亲没有流泪,也没有辩解。十几年之后,母亲提及那件事儿时,我们真不知道应该体谅父亲,还是可怜母亲。母亲依然不认错,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僧人出门拐进另一小巷,脱掉僧服,又可能换上道袍,再去找像母亲一样可怜而愚蠢的另一个母亲了。
是的,我们无法给母亲一个让她信服的理由。母亲是失去两个儿子的母亲,这个理由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逃脱父亲的毒打,也没有逃脱我们对她的嘲笑。母亲对此并不痛恨,也不伤心,说花钱买心安。仔细一想,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理解母亲呢?因为这个尘世上,再也没有比心安更值钱的东西。
弟弟结婚的时候,母亲依然健壮。那天她很高兴,但却哭了。哭对母亲来说为数不多。如果老大老二在,多好。母亲哭着说。的确也是弟弟的婚事办得寒酸,可我们都尽了所能。一切平安着,其实就够了。弟弟婚后不久,就病了一场,整个家庭再次被几十年前的那种阴影所笼罩。母亲的样子令人担忧,她一边看起轻松的为我们洗菜做饭,一边又情绪失控,拿着草芥追着飞舞的苍蝇,口里叫着失去的两个儿子的名字。母亲越是这样,父亲越是暴躁。炕上躺着一个,地上叫着一个,还活不活了?父亲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收拾起搁置很久的工具,出门去了。
半年后,弟弟慢慢好了起来。弟弟的病是邻居家老太太说的偏方治好的。母亲得到偏方后,就在大街小巷和压面铺里收集鸡蛋壳,完了她将鸡蛋壳放到锅里炒黄,擀成粉末,让弟弟每天空腹喝。鸡蛋壳吃好了弟弟严重的胃溃疡,个中病理我们说不上来,但邻居老太太功不可没。
邻居老太太六十多岁,是虔诚的佛教徒。弟弟好了之后,母亲就和老太太粘在一起。老太太每天去寺里,母亲就跟着。很多次,母亲说,她去寺里完全是为了我们,她学习诵经也是为了我们。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母亲的疼爱与呵护,但我们在心里依然嘲笑母亲的愚蠢和迷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