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凌/文 格桑泽仁/图
九月,是巴塘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若用藏历历算,此时正值八月。南风微醺,花果飘香,周遭的山像调色盘,重重叠叠的红、黄、绿恣意泼染着大自然,晚夏的写意与初秋的工笔,俨然一篇辞采华茂的赋,绚丽缤纷地呈现出“高原江南”独有的特质。
这是跳藏戏的季节。在巴塘,一年要跳两次藏戏。藏历五月的“雅索节”恭迎夏日的到来,八月的“央勒节”送夏迎秋。两个节日从清朝沿传到今天,已有数百年历史,其中尤以“央勒节”最为隆重。藏戏与藏传佛教渊源深厚,每年的“两节”,巴塘康宁寺在县城西郊的休闲胜地“龙王塘”聚僧诵读“迎夏送夏经”,藏戏团披挂行头闪亮登场,“雅索节”跳三天,“央勒节”跳七天,巴塘人谓之“央勒羌”(央勒即藏戏;羌即表演)。凡节必过的巴塘人重视“央勒节”的程度不亚于春节,他们把半个家搬到“龙王塘”,搭起洁白的帐蓬,看戏、聚餐、跳弦子,在极具仪式感的娱乐里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龙王塘”是有来头的,即巴塘八景中的“柳林较射”。史料记载:“龙王塘依山傍水,有一近80亩平坦、开阔的平坝。坝内绿草茵茵,花团绵簇,树木茂盛,沿巴曲河畔的柳树成片成荫,丝丝婀娜,恰似一幅天然美景。自清代以来,寺庙喇嘛聚于此诵经,演藏戏,民众称作“央勒羌”。每年春季,土司头人常在此习兵练武,骑马射箭,冠以美名‘柳林较射’。夏季则携食箪,酒醉歌尽,尽情狂欢,曰:逛柳林子。”民国初年巴塘代理知事齐赞廷诗赞:“讲武当年事已迁,空留迹趾忆前贤。一湾流水千株树,赢得消闲九夏天。”
藏戏又称“阿吉拉姆”,起源于十七世纪,为藏族桥梁专家、藏传佛教高僧唐东杰布(1385-1464)所创。唐东杰布出生在后藏昂仁日乌齐,幼时家境贫寒,以牧羊为生,成年后当过兵,做过生意,后削发为僧,僧名尊珠桑布。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游历期间,深感西藏地域辽阔、山高水险,交通极不发达,给藏族人民的生产生活带来了很大不便。于是发下宏誓大愿,要在雪域高原湍急的江河上架设铁索桥。有人嘲笑他是彩云里跑马,石板上耕田,干脆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尊珠仰巴”,意思是疯喇嘛。但他没有气馁退缩,最后终于赢得了人们的信赖和政府官员的支持。1430年,他在雅鲁藏布江上首次建成曲水铁索桥。为了募集更多的资金修桥、造船、补路,他邀请西藏山南琼结县白纳家族能歌善舞的七姊妹,组成歌舞演唱队,亲自教授她们演唱自己创作的作品,让她们穿上自己设计的服装进行表演,得来的资金用于修桥施工。除了修桥,唐东杰布最大的贡献,是将起源于公元8世纪的藏族跳神舞蹈等宗教艺术从寺院宗教仪轨中分离出来,形成以唱为主,结合诵、舞、表、白、技的生活化表演,完成了佛教向藏戏的过渡。他将佛教经典中的传记同民间传说、神话故事融合在一起,创作出一种具有人物性格和舞蹈、唱腔相结合的表演艺术,使过去那种单一的跳神舞逐渐戏剧化,形成了藏剧艺术的雏形。
1464年,唐东杰布逝世,享年79岁。他一生中共建筑了58座铁索桥,赢得了人们的爱戴和尊敬,大家亲切地赞誉他为“铁桥活佛”。作为藏戏的开山鼻祖,人们用各种形式纪念他。至今,藏戏开演和谢幕时,演员们都要对这位被誉为“千里平原上的国王”敬献哈达,磕头谢恩。
传统藏戏有八大剧目:《曲吉朗桑》《嘎拉旺布》(又名《花仙卓瓦桑姆》)《文成公主》《茹吉尼玛》《郎莎姑娘》《智勉更登》《邓月邓珠》《白玛雯波》,在涉藏地区分为四大流派。巴塘藏戏团传承的是“南派藏戏”,俗称“江嘎冉”。在386年的发展中,其他民间艺术如弦子、锅庄、热巴也穿插融汇在其中,从而形成了不同于别处的艺术风格。巴塘藏戏团由农民业余演员组成,能完整地演完八大藏戏。不过按惯例,不演《白玛雯波》,据说历史上曾演过一次该剧,其间狂风大作,天上下冰雹,颇不吉利,从此便不演此剧。作为与弦子艺术并称为“两张名片”之一的巴塘南派藏戏,能原汁原味地口传心授近四百年,其间还经历了“十年浩劫”,实在非常难得,被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文学家、戏剧家夏衍先生盛赞为“雪山上的红牡丹”。2008年2月16日,巴塘藏戏被国家文化部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八大藏戏都有教育意义。《智勉更登》的故事来源于藏译经藏《方等部太子须大(上奴下手)经》,通过“盼子心切”“失宝受罚”“月下惜别”“舍己为重”“夺宝除妖”五个部分,讲述了乐善好施,不惜献出双眼,感动三界的王子智勉更登的故事;《文成公主》还原唐蕃和亲的历史,歌颂藏汉两族的情谊;《郎莎姑娘》中的朗莎忍辱负重,被人打死,又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一样还魂,最后山官父子修善弃恶;《邓月邓珠》则反映了手足情深。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央勒节”都是我们期盼的节日,看不懂藏戏,但必须去凑闹热,否则这一年就有缺憾。父亲作为家中老大,节前一个月会组织他的兄弟姐妹们开个家庭会议,商议凑钱、做饭、家什等各种细小琐事,然后派出家族中几个壮劳力去“龙王塘”约定束成的地盘上拔草、平地、做记号,表明“德嘎”家族今年还要在这个地方搭帐篷,其他人家看到记号,不会再来占地盘。节日前一天,称为“亚堆”,不管有多麻烦,都要在这一天把家搬下去,晚上守帐篷的通常是堂姐夫,做饭洗碗则是我们姐妹们的任务。“龙王塘”有两眼温泉,由于水质的原因,酥油茶和冒面与自来水做出来的不是一个味儿,非常清香。特别喜欢“央勒节”之夜,它是一首咏叹调:浩瀚的星光下,巴楚河的潮汐恢宏丰沛,金沙江在九公里处等待它的汇入;“龙王塘”几百个帐篷透出光亮,依稀可见人影绰绰,“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巴塘人对闲适生活的追求在这一刻表达得淋漓尽致。我们期待着藏戏的鼓钹和唱腔悠扬婉转地传入帐篷中,做什么都有心情,劲头十足。
“亚堆”的第二天,藏戏正式开演。首先出场的是《江嘎冉》和《扎西协哇》,这是藏戏中居首位的两个最古老的戏,流淌着祝福吉祥、祈祷幸福的主弦律。在大号、锁呐、胡琴、笛子、鼓、钹的敲击声中,演员们戴着面具边跳边唱:
想到欢乐的舞场中心,
到这幸福的舞场中心。
从右举步跳踢踏舞,
请莫错乱舞步!
舞蹈场地虽小,
四周都是绿柳啊!
画眉鸟美妙的歌声,
闻之使人耳悦心醉。
相传,在藏东的协德山和白马湖之间,有一位渔夫名唤邦列争巴,以打猎和捕鱼为生。山间湖上,总有仙女下凡唱歌跳舞,邦列争巴便和仙女们成了好朋友,她们教他歌舞,他潜心学习,成了有名的艺人。后来,邦列争巴把歌舞技艺传给了亚龙协扎人。唐东杰布率亚龙协扎人演出募捐,在险峻要道上成功架桥后,亚龙协扎人表演了《江嘎冉》和《扎西协哇》以示庆祝,表达吉祥如意的愿景。之后,这两出戏便成了藏戏的开台戏。
跳完《江嘎冉》和《扎西协哇》,藏戏团的长者会告诉观众本次“央勒节”将要演的正剧名目。要在一周内演完七大藏戏是不可能的,完整地演完一出戏需要十天半个月,因而通常都是取其中的折子戏演。如果是《文成公主》,专演禄东赞求亲或是公主进藏那段;若是《郎莎姑娘》,其受虐待被折磨的一处是必演的。有些婆婆对媳妇不好,人们就会嘲讽:“这些婆婆娘看朗莎姑娘受苦的戏时泪流满面,回家面对媳妇时就忘了戏里的人了!”
每当藏戏团的大帐篷在“龙王塘”的中央地段支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声敲响,两只钹平击、闷击、磨击、边击、较击,发出“嚓嚓嚓”的声音,一串绕口令般的对白从藏戏艺人口中蹦出,戴着各种面具的主角、配角相继出场,或高亢雄浑,或悠长绵密的唱腔在秋色中回荡时,每个巴塘人聚合自己的感悟,怀着不同的心境。有的人手脚发痒,恨不能自己也跟着唱两句;有的人马上进入角色,看到动情处,会情不自禁地对身边的人讲解剧情,不管人家愿不意愿意听;有些人则纯粹是来观看、拍摄古老的服装和道具的。藏戏不同于弦子,弦子容易普及,游客也可以跟着跳;藏戏是综合性表演艺术,有着古老的藏文化源流,剧情里杂糅着历史、宗教、传说、神话,唱词为书面藏语,很多人听不懂,所以看藏戏的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对藏语言文学有深入研究的人。但这不影响“听”,正如纯音乐不需要歌词一样,曲调就是阐释。就我自己而言,藏戏的声声鼓点,庄重的“吉冬”(一个鼓师拿击鼓棒和钹同时演奏),激烈的“尼冬”(一个鼓师双手拿击鼓棒,另一个鼓师拿钹同时演奏),一鼓
一钹,能敲到灵魂深处,映射出旧的岁月与时光。它的唱腔,那样丝丝如扣,有如一声叹息,让我心生悲悯以至泪光点点。有人问我:“你听懂啦?”我摇头不语。内心真正的感受是:我虽身在故乡,它却引发了我深藏在血脉里的乡愁;我非常后悔,读书时为什么没有认真学习藏文。
藏戏的舞姿各各不同,国王、大臣、喇嘛、船夫、婆罗门……大致分为十五种,表演真实细腻,生活气息浓郁,群众十分喜爱。唱腔因人定曲,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唱腔,每句唱腔都有人声帮和,领腔与合腔类似于川剧的帮腔。一百多种唱腔抒情、叙事、说理、状物,赋予了藏戏斑斓繁馥的色彩。
因县级财力拮据,以前只有极少量的资金投入,巴塘藏戏团的收入主要靠募捐。2012年以后,县财政将藏戏团演员的工资纳入财政预算,每人每月1300元,全额发放目标奖。藏戏团从业余成为了一支专业队伍,服装、道具也“鸟枪换炮”了。
不过依照习惯,大家还是要募捐。谁家募捐了多少,藏戏团会在“央勒节”的最后一天,即藏戏演出的尾声“扎西交”上道谢。“扎西交”有几层意义,祝贺本次“央勒节”功德圆满,祈愿来年五谷丰登幸福安康,感谢上天赐予大地的恩惠。演员们向供奉在大帐篷中央的祖师爷唐东杰布庄重磕头,把撒糌洒向天空,谢幕,“央勒节”便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每当听到话筒里喊出:“XX顾伙(顾伙:巴塘方言藏语,即搭帐篷的某一家),捐款XX元,道谢了!”时,大家都会生出不舍与惆怅之感,撤帐篷回家,日子又恢复到平常的琐碎里了。
无论时代如何发展变迁,藏戏团换了多少个团长和演员,行头从旧变新,到北京、昆明、拉萨、成都,上了四川卫视、康巴卫视的舞台,巴塘藏戏始终保持着古老的传统,它是“活化石”一般的存在。传承得如此完整,除了政府的重视、寺庙的宗教仪轨、群众的倾心喜爱外,还得益于农民演员们由衷的热爱和无数淡泊名利、不计报酬的藏戏爱好者的文化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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