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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4月01日

巴塘藏文化的“活化石”

(上接第五版)

芬芳的情怀

杜呷老师的家在老街上,独门独户,典型的巴塘特色民居。干净整洁的院落,地上铺着白色磁砖,擦洗得可以照见人影,可见他们家的媳妇很能干。几棵苹果树正在抽枝,绿色的嫩芽透出喜人的春意,红色、粉色的仙客来灿烂地绽放着。两层加一个“砸口楼”的老式红藏房,在巴塘县城已经不多见了,看上去,像他本人一样温暖而亲切。

杜呷老师是省级藏戏面具手工艺传承人,甘孜州“百千万康巴英才”中端人才,退休前在巴塘中学教藏文。76岁的他走在人群里,就是一位极其普通的藏族老人,上了岁数,背微微有些驼,步履缓慢,轻言细语地跟人打招呼,和朋友们一起晒太阳。但若是坐下来与他聊上两句,他与常人的不同之处便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着睿智的灵光,那是手艺人和学藏文的人两种身份融合后衍生出的一种独特气质:头清眼亮,胸有丘壑,任何时候方寸不乱,为人行事低调又谦和。

他酷爱藏戏,十岁左右就是藏戏迷了。小时候“龙王塘”跳藏戏,杜呷老师一面玩一面观看,藏戏演员的面具深深地吸引了他。平日里,父亲要给藏戏团做面具,他也学着父亲的样儿,找来纸壳依样画葫芦地做,涂上颜色,戴在脸上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儿。真正开始做面具,是在退休以后。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条件买材料,日子渐渐好起来后,在北京工作的哥哥回家探亲时带来了做面具的材料。让他特别高兴的是,那些材料中有一种钢板,是制造飞机用的,好不容易才找到。还有从海南捡回来的小贝壳与迷你右旋海螺,金属亮片、小珠子则是在北京的百货批发市场买的。当林林总总的材料摆在面前时,杜呷老师反而不自信起来,他迟疑地问哥哥:

“您觉得我真的能做?”

哥哥鼓励他:“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做吗?试试看!”

毕竟是多年的爱好,其实杜呷老师心里是有数的,只是这些不远万里,经过舟车劳顿而来的材料可谓珍贵,他是怕万一搞砸了浪费而已。在哥哥和家人的鼓励下,他小心翼翼地裁剪、揉皮、镶边,花一周功夫,做成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面具。那是2000年的一个夏日,儿子把成品挂在书房里,他一会儿近看,一会儿远观,激动地仔细端详,全家人都跟着高兴。

杜呷老师一直保存着这个面具,因为很有纪念意义。这是跳开场舞《江嘎冉》时用的面具,也叫蓝面具。他对我讲解了制作细节:平板牛皮纸裁成倒三角形,上面一条边呈弧形,用钢板固定好,绷上黑绒布,形如宝瓶的面具轮廓便做好了。接下来对面貌进行点睛,冠额用金丝锦缎滚边,形如一对夸张的金鱼,上面嵌着细细的珠子;额头中间贴上用白纸剪成的日月同辉徽饰,日象征福德,月代表智慧,日月顶上粘一颗小星星;眉毛、胡子也用白纸剪成祥云状,眼、鼻、嘴是从一块红布上挖出的镂空造型;双颊用四颗小小的海螺拼成花瓣,中间点一粒红珠子,立体效果一下就出来了;两耳用红蓝两色仿珊瑚、仿松耳石珠子穿上红色流苏,用金线缠成双吉祥结垂下来;脸的下端用半寸宽的浅咖啡色连皮羊毛勾贴;头顶为金丝锦缎做成的藏式吉祥八宝图,一直垂到后背,戴的时候,用彩缎宽披带固定在头脸上。这张纯手工蓝面具诙谐、吉祥、古朴典雅,看上去十分喜庆。除了钢板和海里的东西外,全部就地取材,彰显了藏民族的聪明智慧,让人不能不喜欢。

“做这个用了七天时间,但不是做得最好的,毕竟是第一个。”杜呷老师低声说。他很谦虚,我却觉得已经非常好了,夸张,俏皮,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看着它,仿佛又听到了藏戏“澄!澄!锵——”的鼓点声。第一个面具成功后,多年累积的感观和手动经验化为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对藏戏内行的杜呷老师又动手做了八个蓝面具,一个比一个精致。出于深重的藏戏情结,这之后,他主动担任了藏戏团的“御用”面具制作师。多年来,他或在自家小院,或在“龙王塘”的藏戏团总部里,裁、剪、揉、搓、镶、贴、缝,默默地更新了藏戏团的全部面具,不数便罢,数一数吓人一跳,竟有六大类,上百种。有时,为了找一截贴边的羊皮,他不顾年迈,去夏邛镇的生崩扎村购买;为了做泥塑面具,他亲自上山采挖红粘土。令人感动的是,在更新面具期间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和功夫,他却不计报酬,分文不收。所做的这一切,只为了对藏戏的一腔热爱之情。

或许真正的匠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认识一位搞建筑的民间老师傅,只读过初中,修房子不弹墨线,长宽高竟能目测,而且相当准确。杜呷老师也一样,没有图纸,也不需要绘图,所有的形象都在心里。

藏戏面具中有很多动物,它们一般为神佛和菩萨的化身。我亲眼看过杜呷老师制作“虎头”面具:把山上挖来的红粘土用水调和稠黏,塑成虎头形状,虎头干燥成型后,把布裁成三角形,六、七层叠加起来固定在虎头上,再把红粘土一点点掏出来,便自然形成了空心虎头,演员可以很轻巧地套在头上;再用乳胶漆轻轻绷上白布,在上面细细绘制出老虎的样貌来。在整个制作过程中,他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我又一次想到“定力”和“静气”两个词儿。泥土在那双拿过锄头与粉笔的手里变得柔韧顺滑,像做面食一样,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绘画也不按常规出牌,属于大写意,虎头广额阔面,张着大嘴,造型夸张变形,又有些荒诞怪异,充满了浪漫奇幻的色彩。

藏族美术讲究“不宽咫尺中,三界坛城绘”,杜呷老师也是如此。他用色大胆,红、黑、白对比强烈。“不拘泥于一字一音”,既写意又写实,充满了象征性和夸张性。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做的魔妃哈江的面具,漆黑的底色,血盆大口中巨齿交错,披头散发,这个角色狠毒、凶残的本性在他手中生动地表现了出来。他告诉我,藏戏面具和京剧脸谱一样,江嘎冉、扎西协哇、王子、隐士和颜悦色;咒师、魔妃、旺曲面目狰狞,内行的观众从面具上就可以分辨出这个角色是善还是恶。

王国维说“入乎其中,出乎其外”,面具是道具,杜呷老师并没有为了面具去做面具,跟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的产品完全不同,他的面具是倾情制作的手工艺品,是一种独特的语言,虚实结合中神、形兼俱,艺术地诠释了杜呷老师本人对藏戏的理解,给予了藏戏无穷的生命力。

尽管杜呷老师默默无言地蜗居在老街的角隅,他的面具手艺依然声名远扬。县上举办文化活动时拿去展览过,“迎宾楼”酒店最大的包间里,挂着一幅他做的面具,引来很多外地人拍照,还有慕名前去购买的。对这些购买者,杜呷老师从不敷衍了事,而是让他们等,他坚持说两三天拿不出来,也不会为了钱去赶工。买可以,但我只卖最满意的作品,粗制滥造不仅对不起我自己,更是对藏戏的不负责任,这是在丢巴塘人的脸。

杜呷老师没有进正规学校念过书,就连小学也没有读过。他的藏文是五十年代跟老街上一位叫“格跟阿称”(格跟:老师之意)的老师学的。这位早已去世“格跟阿称”也是个奇人,他是一位民间藏语文爱好者,藏文水平很高,务农之余,无偿地教就近的孩子们藏文。巴塘老百姓重视教育,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大家都乐意把自己的儿女送去学习,并尊称他为老师,有时拿点面粉、鸡蛋之类的表示感谢,我父亲小时候也在他那儿学过藏文。“强将手下无弱兵”,杜呷老师成了“格跟阿称”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后来,他结束种地、放牛的日子,到义敦县(现巴塘措拉区)的教师进修校学习,1980年在措拉区参工任教,之后在中央民族大学进修一年,到巴塘中学做了一名藏文老师。

有时觉得基因这东西真的很神奇。除了进修,杜呷老师没有在正规的学校系统地读过书,但他的天分却极高,对藏戏懂行,会做精巧的面具,藏文水平好,教了无数个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比很多科班出身的人都高出一头。这可能跟他的家族曾是巴安城中望族有关,这些大家族重视教育和教养,良好的家风代代传承,自然也就耳濡目染。他的舅舅是民国时期康巴地区著名政治活动家、“巴安三杰”之一的格桑泽仁,杜呷老师无疑是继承了家族血脉中最优秀的基因。

为藏戏默默奉献心力,是为了兴趣和爱好。除了更新藏戏团的面具,去年开始,杜呷老师和资深藏戏鼓师登巴绕吉、巴塘中学藏文老师丁当、藏戏团团长西绕共同整理了除《白玛雯波》外的七大藏戏剧本(注:巴塘藏戏团不跳《白玛雯波》)。上了年纪,他们不会用录音笔,只能西绕唱一句,他们三位用藏文记录一句。用笔记录实在太劳累,工作效率低,从来没有玩过电脑的杜呷老师下了决心,一定要学会使用电脑。这个想法得到了儿女们的极力支持,有事做,就不会患老年痴呆症,他们热心地教他用“班智达”藏文输入法。在电脑这个对他来说算是极其生疏的新生事物面前,这位76岁高龄的老人硬是拿出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概,早上学两小时,下午学三小时,认真做笔记。短短一个月,不仅能自如地输入藏文,还学会了用打印机。艰辛的半年过去,具有巴塘特色的藏戏剧本终于整理出来了。在他家,杜呷老师用藏语给我念了两段整理出来的唱词,那是巴塘人都能听懂的语言,通俗易懂,用这个剧本来唱藏戏,听起来就不那么艰深了。

鼓点在任何一种戏剧中都起着灵魂作用。藏戏也一样,不同的人物用不同的鼓声,演员按照鼓师敲出的鼓钹声踩节奏和节拍,表演和舞蹈才会有依托。为了让藏戏团新吸收的演员懂得听鼓声,他们分类汇总了各种鼓点,细到了每个人物出场时,敲几声鼓、几次钹。

做这些事情,只为了把藏戏传承好,无他。他们没有想过向有关单位要润笔费,杜呷老师也从来没有对人张扬过,只有少数关心藏戏的人知道。

当四大本A4纸打印出的七大藏戏唱词和鼓点的汇总材料放在我面前时,我禁不住深深感动!正是有了无数个杜呷老师这样淡泊名利、不为金钱驱使的人,南派藏戏才会传承到今天。杜呷老师谦逊低调,不居功自傲。他的话清晰地在耳旁萦绕:

“做面具是我的爱好,也是为了退休后不闲着。”

“整理藏戏的剧本和鼓点,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是我们四个一起做的。”

…………

50多岁左右,杜呷老师去过措普沟景区,他在措普寺读过一些藏文古籍,那些典籍除了宗教文化,还记载了措普沟的由来和景点传说,写得跟《阿可登巴》等藏族民间故事一样幽默诙谐。他觉得如果不传承纪录下来太可惜了,为此特意让女儿去给县文旅广体局反映,建议收集整理。

四月春日。杜呷老师走在和熙的晨光上,从老街东头直往城西而去,步伐缓慢又坚定。他穿一件深蓝色休闲夹克衫,衣袂被风微微吹起。文化街正在开展“五线下地”工程,整条街被挖得乱糟糟的。他小心地踩在一块石头上,左手扶着一家店铺的门,另一只脚轻轻踏在翻出来的土里,皮鞋上顿时沾满了泥,一粒小石子钻进了他的鞋子,他用右手脱下鞋,抖了抖,略显艰难地穿上,径直朝城西走去。这条路他走了千百遍了,也许是去“龙王塘”看那些面具,又或者是去康宁寺当顾问,帮助该寺收集整理两位爱国爱教堪布的生前传记。

当下,“情怀”作为卖点和噱头屡屡出现在商家的各类广告中,已然成为被过度消费的对象。有的人动辄便说情怀,实际上追名逐利。真正有本事的人,从来不需要咋咋唬唬,因为他们有底气,清楚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望着杜呷老师的背影,琳琅满目的面具和密密麻麻的藏文在眼前闪现。芬芳的文化情怀,对藏戏的至诚挚爱,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星辰,善美而恬静。“拈香而笑”四个字,不由得在心里掠过。

情牵藏戏

清明前夕,藏戏团西绕的老丈母去世了。依照巴塘县城的习惯,入殓后便不再收灯油钱,我赶紧去了他家。二十根柱头的老式红藏房隐藏在老街纵横交错的巷子深处,小小的院落里摆了七、八张桌凳。藏族人有着特殊的生死观,死亡是以一种形式替代另一种形式,要让往生的人静静的去,不兴大哭。院子里人很多,却很安静,楼上传出喇嘛们超度亡人的诵经声,静穆的气氛中凸现着庄严又让人心安的力量。西绕正在有条不紊地招呼客人。

西绕全名西绕吉村,是县城中心泽曲河村的人。作为甘孜州非遗文化“央勒节”代表性传承人,他是巴塘藏戏团的团长和台柱子;作为上门女婿,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半子”。老丈母常年生病,去世前几个月更是病情加重,瘫在床上下不了地。妻子患病去世后,撑起这个家的责任和义务就落在了西绕肩上,这十三年可谓艰难倍至。两个孩子小,幸好有妹妹泽仁白珍帮忙,否则连藏戏都跳不了了。藏戏团是农民演员组成的业余团体,2012年以前没有工资。后来纳入财政预算,每个月总算有了一点收入,他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终于把大女儿“盘”出来参加工作了。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西绕每天给老丈母端茶、送水、做饭,病到后来,老丈母大小便失禁已经无法自理,大女儿和泽仁白珍为她擦洗身子,洗衣浆刷,老人身子沉,她俩不仅抱不动,连翻身都得费很大的劲,西绕必须不离不弃,在一边帮忙。家里愁云惨雾,除了针药味,便是病人的呻吟声。尽管如此,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一家人总还在一起。如今,母女俩相继走了,剩下他们仨相依为命,西绕平静的面色里还是隐藏着一丝忧伤。

和众多的民间艺人一样,西绕也深受家庭的影响,外婆是个藏戏迷,他从小便耳濡目染。文革期间,藏戏团解散,大家边挣工分,边搞阶级斗争。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十分匮乏的年代,幸而有藏戏和弦子慰籍心灵。与所有的农村家庭一样,西绕家的晚饭很简单,不是清汤寡水的面片,就是窝头、咸菜、酸奶。每天下午晚饭前,外婆都会喝两口兑了水的青稞酒,待到酒上脸时,她不会像众多的阿婆一样唱弦子或酒歌,而是悠悠然清唱两句藏戏,最爱唱的是《郎莎姑娘》:

像一轮皎月在天空出现,

像一朵莲花在水面玉立。

像一只孔雀在草坪回旋,

像一尊仙女降临了人间。

啊,美丽纯洁的郎莎姑娘,

你第一次来庙会好好游玩。

…………

在酒力的催动下,外婆的唱腔略带忧伤,格外感人。每每听到这种声音,西绕的心尖儿总会没来由的颤抖,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涌向喉头,鼻子发酸。一般情况下,外婆的下酒菜是一把炒青稞或炒玉米,简单的炒货随意地洒在油腻腻的条形藏桌上,她抿一小口酒,放几粒炒货在嘴里细细地嚼,饶有滋味地吧嗒一下。西绕也趴在藏桌上,仰起头,抓一把塞进小嘴里大嚼,外婆便伸过苍老的手,帮他抹去唇边沾着的秽物。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花板里的老鼠开始满血复活,放肆地东跑西蹿,尘土不时地往下坠落。白天外婆是不太爱说话的,暮色会松懈情绪,打开老人的话匣子。她不让开灯,就着灶膛里的火焰发出的微光,给西绕讲八大藏戏的故事,有时还一句一句教他唱,日子长了,他零零散散地学会了多种唱腔,王子、仙女、喇嘛、船夫,还有动物。多年以后,西绕想起早已过世的外婆,或者听到有人唱藏戏,总会闻到一丝旧日的气息,那种气息里混合着切成细丝的面片挤压出的生麦香与藏房独有的灰尘的味道,那深入骨髓的感觉,和古老的藏戏一样让他沉陷其中不能自拔。

粉碎“四人帮”后,巴塘藏戏枯木逢春。1979年,散落在全县各地的演员们重新欢聚一堂,藏戏这门古老的艺术终于重获新生。很多年没跳了,那年的“央勒节”特别热闹,演员和观众们都很兴奋。七岁的西绕像过年一样高兴,他家离“龙王塘”近,坐在屋里都能清晰地听见藏戏的鼓钹声,可以天天去玩。藏戏团的大帐篷支起来了,观众围了一圈又一圈,演员们酣畅淋漓地跳,他在人丛里好奇地看着那些服装和道具,悉心地听他们唱,感觉和外婆唱得不一样,人家那才叫专业,心里很是羡慕那些演员。过了几年,县上组织藏戏比赛,熟识他的藏戏老演员占堆和长生觉得他是个苗子,便说服他父亲,让他作为“编外”在一旁观摩学习。高手林立的地方,使他收获甚丰,从那以后,西绕对藏戏的兴趣更浓了。放学路上环顾四周,只要左右无人,便扯开嗓子唱两句,摘一根树枝在手里,嘴里“澄!澄!”地打着鼓点,比比动作,跳两下。有时猝然路过一个人,对方诧异地问:“西绕,你在干啥子?!”他便红着脸低下头不说话,等人家走远了,又开始跳起来。天蓝得透亮,白云十分缥缈,那是西绕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小学毕业那年,西绕进了县上的藏戏培训班,藏戏团最优秀的几位演员任老师,他开始明白,藏戏不仅要学会唱和跳,关键是对角色的理解。

过了几年,西绕读初中了。那年“央勒节”,藏戏团跳《茹吉尼玛》,一位演员突然身体不适退场。还没等藏戏团的头儿找到替补,西绕就在场外唱起了这个演员的词儿,成功地救了场。惊讶间,大家对他纷纷点赞。初中毕业,西绕没有继续升学去上高中,他被藏戏团招收,做了一名没有工资的业余藏戏演员,当时“雅索节”还没有恢复,每年“央勒节”跳七天藏戏,平时在家务农。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哪怕没有报酬,他也觉得很惬意。

不知不觉间,西绕跳藏戏二十八年了。这二十八年,王子、妖魔、动物、仙女、大臣,藏戏里所有的角色他都演过,穿过“温巴切”“拉姆切”“扎切”等各种服装,过足了戏瘾。和众多的康巴汉子不同,西绕的皮肤有个特点,无论怎样日晒雨淋,面色都不会变得黝黑,加上眼睛细长,鼻梁英挺秀气,反串女角没有一点违和感,真是演啥像啥,观众特别喜欢。唱腔上,通过经年的揣摩,他成了一个厉害人物,会108种唱法,也就是说,南派藏戏里的唱腔他全都会。这个绝活儿,令巴塘人对他赞不绝口,他也为此接受过各路记者的采访。当康巴卫视著名主持人启米翁姆在“弦舞巴塘”藏历春晚中向全国电视观众介绍“西绕会108种唱法”时,他款款出场,台风端庄典雅。站在舞台中央,他既有成就感,又诚惶诚恐,担心自己有负重望,不能把最好的艺术享受带给观众,让故乡巴塘蒙羞。不过那天他发挥得非常好,他的剪影,留在了这台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的晚会中。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西绕会108种唱法”,这话说起来简单,无非短短几个字而已,只有他本人知道凝聚了多少年的汗水。这108种声音,还永久地存放在了“康巴音乐库·巴塘藏戏数据库”里。

从学徒到团长,西绕亲眼见证了近三十年巴塘藏戏的发展。他也获得了不少荣誉:“甘孜州民族团结进步模范”“甘孜州州庆60年先进个人”“巴塘县爱国歌曲演唱赛藏戏清唱一等奖”……闲来无事时,看着这些奖状奖牌,他会有恍若隔世之感。他经常思忖与藏戏的缘份,如果不跳藏戏,也就不可能去各地演出,还上电视,结识不了有见地的文化名人。能见这些世面,是藏戏的恩赐,他感恩。

有时,西绕也会躺在藏房的“砸口楼”上,望着蓝天白云感喟。他目送资深老演员离开这个世界,欢迎新的“小鲜肉”来到团里。他目睹了藏戏团从简陋寒酸到“鸟枪换炮”,从鲜有人问津到被高度重视。年复一年的“央勒节”,他们支起的大帐篷周围,有几十年如一日观看聆听的忠实粉丝,有的观众去世了,或者因为各种原因离去了,新的观众又补充进来,其中还夹杂着猎奇的游客,他的形象留在了那些人的相机里。他和藏戏搅缠在一起,有时候人戏不分,剧情、故事时时提醒他,要常怀慈悲之心,多行善事,对信仰要加倍虔诚。

西绕的婚姻最能看出他对藏戏的痴迷,藏戏甚至改变了他的处世哲学和人生观。他和妻子的婚事是双方父母商议后相亲定的,拿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老婆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不过心地善良”。巴塘有句歇后语:“上门女婿——泥墙上的补丁。”作为一个男人,要么随父母坐家,娶个媳妇回来,要么自立门户才有面子。西绕没有这些虚荣心,他只有一个条件:让我跳藏戏,我就去上门,否则不去。两家父母答应了这个要求,于是他上门做了个好女婿;跳藏戏也得到了妻子的支持,她生前一直以丈夫是个“角儿”为傲。

2005年,是西绕生命中最晦暗的一年,妻子因病永远离开了他和孩子们。按照巴塘的习俗,至亲去世,一年中忌歌舞欢宴。丧事办了不到两个月,“央勒节”来临了,作为台柱子,缺了他不行,而他又不能去跳。正在纠结时,时任康宁寺住持、爱国爱教的高僧居拉活佛对他说:“你家里出了这种事,本来是不该跳的,但一个人要心怀大情大爱,你是为了老百姓高兴才去跳,这才是真正的修行。”听了这话,他若有所悟。

从此,藏戏对他来说,成了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扮演小丑,在舞台中间插科打诨,引来观众笑声不断,他感到欣慰。演正角,在唱腔里融入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和感情,觉得内心充实。对自己的父母和老丈母,他没有多的言语,只是切切实实地去尽孝心。藏戏里男女主角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也感染了西绕,妻子去世后,33岁的他对佛教信仰更加虔诚,立誓不再续弦娶妻。他体悟出:唐东吉布为募善款修桥而创立藏戏,这是大爱。藏戏不比弦子,弦子是生产生活中的大众化娱乐,属于生活与情绪的直观体现;藏戏则是精神上的“信望爱”,宗教的神与人具像化沟通,敬神、渡人、祈愿,因此藏戏是神圣的。基于这种思考和领悟,今年的“雅索节”,正值老丈母病逝没几天,本来是要绝对禁止歌舞的,但居拉活佛圆寂前的话犹在耳畔,他还是去跳了。他相信,真正懂藏戏的人会理解。

西绕这半生,大致可以用两帧剪影来浓缩:

九月,龙王塘,藏戏《嘎拉旺布》演出现场。西绕反串花仙卓瓦桑姆,他头戴花冠,顶上的三叉“巴珠”(后藏女人的一种头饰)上插满了粉色和红色的绢花。身上穿着各色绸缎拼制成的无袖藏袍“拉姆切”,上套无袖彩条花氆氇带和蓝绿花缎带连缀成的褂子。踩着鼓与钹敲击出的节奏,他的两只脚进、顿、点、退,舞步轻盈,手腕跟随节奏,以头部和肩部为限,左舞右蹈,用肢体语言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这是该剧第一幕《定情月下》:湖畔仙景,卓瓦桑姆偕众仙女婆娑起舞。国王随仙鹿而来,向卓瓦桑姆倾诉衷情,花仙为国王的真情所动,愿永结同心。仙翁降临赠箭祝福,二人辞别众仙……。炎炎烈日下,西绕薄施脂粉的面颊已被几行汗水弄花,但他不以为意,此时此刻,他不是西绕,而是花仙卓瓦桑姆。从进场伊始,他便与角色融为一体。周遭的观众认真观看、解读,现场一片和谐,最美的时光在这一刻被尽情雕刻。

很平常的一天。太阳还没有升起,也没有风。西绕穿着寻常的旧衣服,从老街的巷子深处走出来。昨晚,他电话联系了藏戏团几个主事的,准备在“龙王塘”的藏戏团总部里商量一些杂事。他腰板挺直,脚步坚实,左手手掌微微上抬,上面挂着一串盘得油亮的星月菩提念珠,珠子夹在拇指指腹与食指的侧边,一粒一粒往下循环捻动,他嘴唇微翕,默默念诵着六字真言。他没有往城西走,而是选择了一条捷径,抄城南的小路而去,因为走快了些,身体自己带出风来,稍嫌宽大的裤脚在脚踝处轻轻鼓起。

二十八年来,西绕与藏戏相依相伴,在演员和农民两种身份中更替交织,有时候各是各,更多的时候分辩不清,从少年到中年,一直是这样。

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状态。

尾 声

中国戏曲网上有一段评价:“藏戏是藏民族灿烂文化的杰出代表,也是现存中国戏曲中历史最悠久,最能体现少数民族戏剧特色,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剧种,是中华民族也是全人类极为宝贵的艺术财富。藏戏与其母体藏文化一样,有着早期历史关键时期的开放与兼容性,它虚拟写意的表现手法、程式化的表演手段、唱腔曲调和唱词的风格都接近于汉族地区的戏曲。同时,它与世界古老戏剧中的希腊悲喜剧、印度梵剧也有某些相似之处。”

我们应当感恩把藏戏带到这片土地的祖先。如今在巴塘,要一睹真正古旧的东西,也就是沿传386年的南派藏戏了,它是辗转千年的九歌舞韶,老坑玉镯上的湖光山色,泛黄的书简里延展的芬芳墨香。

寻一处安静的所在。藏戏,是我们心尖上的宝贝,存放乡愁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