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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8月25日

半边街

◎周华

半边街其实是非常形象的一条街,它的主要特征就是临河而建,只有一侧有建筑。故乡的那条半边街,街道不长,故事却老长。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对“街”就很是向往。向往那些吃力驶过的汽车,向往因阳光而变得柔软的柏油路,向往摩肩擦背的热闹,更向往街上五味杂陈的烟火味。

那是1973年,我刚刚上小学。第一次出远门赶场就是与外婆一道去小城名山。从山里到山外的路是用石板铺就,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脚窝里,盛满了乡亲们的生活经历。

说是出远门,其实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脚程,但就是这一个多小时的空间距离,已经在我心目中编织了太多期待。上世纪七十年代,许多县城面积并不大,大多是一条主街辅以几条支街,就成了县城的“骨架”。故乡的县城也不例外,一条只有几百米长的东街,懒洋洋地散落在一片稻田中,那条叫水巷子的小巷,一头连着田园,一头连着东街。

东街虽然不长,但功能还是挺全的,菜市、米市、鸡市、猪市,那时还没有临街门面,大大小小的市场很随意地分布在街道两旁的院落中,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把院子装得满满的。拥挤、嘈杂、汗臭味,再配上写满岁月痕迹的青瓦房,那座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小城,与书本上描绘的城市形象相去甚远。

街上的汽车很少,偶尔有辆锃亮的自行车经过,清脆的铃铛声也会引来一阵不小的骚动。那时候能有辆自行车是很洋盘的事,如果这辆自行车是永久、凤凰、飞鸽三大名牌之一,那就相当于现代人开上了奔驰、宝马一般。

首次上街,感觉自己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生怕就走丢了,所以一直扯着外婆的衣服。故乡人赶场,一般都会背上一只背篼,背篼里放置的,是一家人的生计与希望。不过,这些背篼可专门“欺负”小孩,尽管外婆一直护着我,但等我来到城中心的那条河边时,额头上还是被背篼给撞了好几个大包。看着我眼里打转的泪水,外婆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随后便汇进了人流。

城中心的那条河叫名山河,县城河段只有三座桥,除了一座大板桥外,其他的桥都没有名字。半边街就在大板桥边上。名山河是一条很小的河,一年中除了夏季外,能见到的流水都只能以“丝”来形容。但在那个没有自来水的年代,这一丝流水却承担着县城居民的饮水、洗涤,滋润着小城的生灵万物。清晨,小城还在沉睡,如伞的黄桷树下,挑水的人早已经把那条曲折的小路浇得湿漉漉的。不懂事的大白鹅则忙着在洗菜池里梳妆打扮,到头来被担水的男人和洗菜淘衣的女人追得四处逃窜。

至于那座桥为什么叫大板桥,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而半边街却不一样,那条分布着不少小吃的小街,就像生了根似的,牢牢地刻在心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那代人对吃的记忆可谓刻骨铭心。半边街虽然仅有五六百米长,却分布着肥肠血旺、豆腐脑、顺河抄手、小笼包子、特色麻花等诸多小吃店,每到逢场天,许多临时小吃摊挤满了临河的人行道。赶场的人摩肩接踵,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各种香味伴着浓烈的蜂窝煤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到了夏天,卖冰棍的手推车沿街穿梭,清脆的叫卖声就像一只巨大的手,一直牵扯着我的目光。二两抄手加一碗肥肠血旺,这是外婆给我的奖赏,也是每次赶场最期盼的环节。那段时间,为了补贴家用,外婆和母亲常常到乡场买东西到县城卖,从中赚点差价。我是家中的长子,自然就充当起看摊的角色。从那以后,到半边街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自己越来越多的脚印被印在名山河边、半边街上。

半边街除了有好多小吃外,最引人注目的应该就是那排黄桷树了。遮天蔽日的黄桷树,就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一半遮着街道,另一半一直伸向河心。每到盛夏,树下的人行道就成了“临时茶馆”,那条小河则成了天然游泳场,几十把竹椅把人行道挤得满满当当,而那些与我差不多大小的孩童们,则在河里尽情嬉戏。竹椅上、木桌边、小河里,人们或品茗闲聊,或把玩长牌,或尽情戏水。任街上嘈杂喧嚣,却独享一方清闲与快乐。与之相邻的是一家铁匠铺,铺内炉火正旺,随着有节奏的风箱声,那些乌黑的煤炭在炉膛里发出悦耳的笑声,一块块失去棱角的铁制农具在炉火中慢慢变红,又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恢复了它锋利的模样。

人多、背篼多、架架车更多,除了拥挤,半边街几乎找不到更有代表性的东西。如果非要找的话,非火柴厂莫属。火柴曾经点亮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尤其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几乎是家家户户的生活必备品。半边街尽头的那家火柴厂是全国最大的火柴厂之一,其销量占了全国火柴市场的三分之一。火柴厂的大门高大、气派,与当时的县政府大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工厂整整占去了半条街,每天除了运送火柴的货车外,进出厂门最多的就是那些送火柴盒的架架车,那也是当时半边街上的一道风景。

在乡下与半边街之间的行走就这么持续着,日子也在日出日落中悄悄划过。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我们再也不用到半边街做小生意了,那种持续了十年、天天与半边街为伴的生活才戛然而止。

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年光阴,也让我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蜕变。等我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半边街更苍老了,刷着文革标语的板壁已经斑驳得只剩下岁月的颜色。铁匠铺里依然断断续续传来敲击声,与喧嚣的街市相比,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卖豆腐脑的老人早已解甲归田,他的儿子接替了他的角色,但生意已经不如从前。街上正在埋设供水管道,据说这里马上就会通上自来水。

相见与再见总是在瞬息之间。与半边街道别是在一个秋日,蒙蒙秋雨中,黄桷树变得有些朦胧,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纱。小河中没有了担水洗菜人的身影,从黄桷树叶上滴下的水滴,在静静的河水中划出一个个圆圈后,唱着欢歌开始了自己的新旅行。

离开故乡的日子,脑海里尽是故乡的故事,尤其是半边街,不仅时常出现在回忆中,还隔三岔五出现在梦里。一个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太阳轻轻打着呼噜,冷冷的月光洒了一地,一首无言的诗在他乡展开。但我还是特别牵挂故乡的月光、故乡的亲人,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母亲的信,一遍又一遍品味那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家事,然后枕着母亲的叮嘱,在甜美的梦里回到故乡。

有人用归心似箭形容人们回乡前的心情,其实在我看来,这种心情远非“似箭”可形容。还没来得及把多年的忙碌装进行囊,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母亲期盼的目光,不时在心底幻想着再回故乡时的种种情形。

等我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已经离开故乡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三年的时光,岁月不仅催生了我下巴上的胡子,也在母亲的额头刻下了深深的年轮。故乡的炊烟依旧是那样多情,与白云相依相偎,轻轻缠绕着那片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土地。家里的房子翻修过了,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但也引来了南归的燕子。饲养多年的水牛在历经别离后,再见到我时竟然边撒欢边发出亲切的鸣叫,直到我像往常一样抚摸着它弯弯的牛角,它才安静下来。

与故乡的聚散离合就这么年复一年持续着。每次回乡,我都会去半边街,去寻找那些跌落在时光中的往事,去感知那些流淌在岁月中的记忆。那排黄桷树又挺拔了很多,仿佛是要撑起故乡那片多雨的天空。大板桥已经重新修过,两侧人行道上的花儿开得正艳。因为修了调节水库,名山河已经有了水量调节功能,清清的河水从人工天河流来,又流向更加充满希望的远方。半边街成了一条单向通行的严管街,一侧的街房搭满了脚手架,一个叫城市记忆的旧城改造项目已经在老街展开。我在脚手架间搜寻,昔日的铁匠铺变成了童装店,而那家规模不小的火柴厂则成了一家大型家具城……

小城长大、长高了,一个叫东城家宛的小区,几乎占去了东街的一大半,像这样的小区,小城已经有上百个。从半边街往东望去,那些三十多层楼高的房子就像空中楼阁。而在那条历经岁月沧桑的水巷子外,新区一环路已经成形,宽阔的道路尽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教育园区。伴着朗朗书声,一轮朝阳正在冉冉升起。

半边街,一条沉睡在记忆里的街,一条承载着希望的街。